陳新甲跪在地上,向著左右各看了一眼,說道。
“微臣所言,需要輿圖指點,陛下可否令宮人擺設輿圖於閣中。”
對於陳新甲的請求,崇禎自然沒有不允許的可能。
各地的輿圖在宮中都有保存,崇禎自己在宮中,也多次去查看輿圖,去清查各地的情況,了解基本的走向。
崇禎命令傳下,很快數幅輿圖便已經陳設在了暖閣之中。
有涵蓋各省的總輿圖,也有遼東、南直隸、陝西一省一地的輿圖。
“陛下請看此處。”
陳新甲走到了南直隸的輿圖之前,指著鳳陽的位置說道。
“萬賊軍於正月二十一日攻陷鳳陽,而後兵出四方,攻城略地,其中最強大的一支有十萬餘人,往東南進犯滁州,兵鋒直指南京城,南京因此告急。”
陳新甲所說的,是從南麵傳來的最新消息,這些事情,暖閣之中的眾人也都清楚。
南京方麵頻頻告急,萬民軍此時如日中天,讓人望而生畏。
一旦南京陷落,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鳳陽之敗,最大緣由,還是進剿兵馬不足所致。”
“此前為解鳳陽之圍,陛下詔發三省共調五萬兵馬入援南直隸,但是三省兵馬均延期抵達,以致於鳳陽之戰,孫傳庭不得已以三萬孤旅,迎戰賊寇四十萬之眾。”
“但是如今三省兵馬已入南直隸,抵達南京。”
“南京原有兩萬兵馬守城,如今又添五萬大軍,又有長江為防,萬賊軍無有水師,難越長江,因此南京絕無可能會陷於賊手。”
崇禎神色嚴肅,點了點頭。
陳新甲的話雖然有為孫傳庭開脫的嫌疑,但是鳳陽之敗,也確實不能全怪孫傳庭。
崇禎其實也是知道孫傳庭的難處。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孫傳庭雖然有諸多不好,但是卻不能說其不通軍事。
初任巡撫便擒斬高迎祥,北上勤王大敗建奴,南任督師便平河北叛亂。
此番鳳陽戰敗,也已是竭儘全力,殺傷敵軍甚眾。
“萬賊軍如今占據鳳陽、宿州、徐州一線,又與英、霍山區革左五營合流,合兵四十萬眾,看似聲勢浩大,但是實則仍是無根之萍。”
“陳愛卿,此話怎講?”
崇禎有些疑惑,東南局勢明明已是糟糕至極,但是在陳新甲的言語之中,卻仍然還在掌控之中。
“萬賊軍能夠縱橫南直隸,一因人數眾多,二則是因為冬季枯水。”
“南直隸水網密布,等到開春春汛,河水上漲,水路暢通。”
“我軍水師便可直達各地,輕易便可以切斷徐州、宿州、鳳陽三地之聯係。”
崇禎神情微緩,聽到東南可保,又有擊敗萬民軍的方法,終究是不再愁眉。
陳新甲自然是注意到了崇禎的神色變化,當下信心十足道。
“萬賊軍,有軍眾逾四十萬,老、弱、婦、孺,合有二十四萬之眾。”
軍眾的統計來自進剿兵馬的探查,老弱婦孺的人數則是當初俘虜時的統計。
“六十餘萬人,每日人吃馬嚼所耗甚眾,加之淪陷之地的百姓,多達百萬。”
“昔日三十六營流寇,之所以四處流竄,一是為了躲避朝廷兵馬進剿,二則是為了搜尋糧食果腹補給。”
萬民軍不同於原先三十六營流寇的一點,首先是流寇多是騎兵,而萬民軍多是步兵,機動性不同。
二則是萬民軍試圖建立割據政權,而流寇隻為求活。
“因此萬賊軍開春之後,必為糧草所困。”
“為求糧草,必將主動出擊,搶掠糧食。”
“我軍可以以守為攻,隻需要限製萬賊軍擴張之勢,不足數月,萬賊軍將自生亂象,不戰而潰。”
崇禎眉宇舒展,心中大石落地,不過仍有疑慮。
“萬賊軍如今兵鋒正盛,要想抵擋,應當並非易事。”
崇禎頓了一頓,重新皺起了眉頭,說道。
“而且朕曾聽聞,亂賊竊據英霍兩山,時常襲擾周邊,擄掠糧草財物,若是萬賊軍自英、霍而出……”
陳新甲搖了搖頭,回答道。
“陛下儘管寬心,萬賊軍現在想要自英、霍山區而出,已非易事。”
崇禎眼神微動,疑惑道。
“陳愛卿何出此言?”
陳新甲讓過了一些身子,指著英霍山區,解答道。
“三日之前,也就是二十二日,河南總兵陳永福傳來捷報。”
“萬賊軍精銳儘皆集中至鳳陽地區,陳永福於是領兵進擊,已經收複英、霍山區西部諸多關隘要口,攻破原革左五營諸多營地。”
“因此,萬賊軍想要南下出英、霍,攻略地方,已經並非坦途。”
“好一個陳永福!”
崇禎神情微振。
一直以來,聽到的都是壞消息,終於聽到了一份好消息,自然是讓他心情好上了不少。
“朕記得,此前開封之戰,便是陳永福和陳望裡應外合,大破萬賊軍。”
“陛下記得不錯。”
陳新甲垂下了頭,說道。
“好,很好。”
崇禎的臉上終於是有了些許的放鬆,原本嚴厲的聲音也緩和了許多。
“前有陳望,後有陳永福,都是我大明的忠臣良將。”
“陳永福收複失地有功,破賊需獎,以示三軍。”
崇禎自然是記得陳望的。
“平賊將軍陳望一直以來忠於國事,此番雖在鳳陽失利,但是也不可過多苛責。”
這一次鳳陽之敗,送來的塘報也述說了戰役的經過。
最後孫傳庭兵陷石牛山,是陳望兵行險招,奮力救出了孫傳庭。
而後陳望領兵殿後,擊退了試圖追擊的萬民軍,才使得沒有造成一敗塗地的場景。
崇禎還記得,當初在平台之上召見眾將之時。
陳望站在人群之中,宛如一柄寶劍一般豎立,儀表堂堂,威儀有度,言語恭敬,讓他觀感極好。
最為重要的,在陳望的身上,還有他所領的那些軍兵身上,崇禎看到了一股有彆於其他人的氣質——朝氣。
與其他人沉沉的暮氣相比,陳望顯得那樣的朝氣。
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確實正是朝氣蓬勃的年紀。
崇禎心緒微定,不過很快,一股難言的悲傷便湧上了他的心頭。
是啊。
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是朝氣蓬勃的年紀。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也是二十多歲。
卻是暮氣沉沉,沒有那般的朝氣。
崇禎閉上了眼睛。
他回想起,今日早起之時,在鏡中看到的畫麵。
他看到的不是一張年輕人的臉。
而是華發早生,疲憊不堪的臉。
昔日登基之時,他明明也是那般的朝氣,那般的英姿勃發。
想要一掃萎靡,中興國家。
隻是……
現如今……
崇禎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不再是他即位之時富麗堂皇的中極殿。
而是燈火昏暗,冷冷清清的西暖閣。
“陛下……”
陳新甲小心翼翼的喊了一聲,將崇禎有些混亂的思緒從天邊拉回了現實。
崇禎打量著身前不遠處的陳新甲,他看到了陳新甲的臉上也帶著疲憊之色,也看到了陳新甲身上有些破舊的官服。
哪怕是見慣了朝局百象,不禁有些動容。
兵部尚書這個職位,現如今並不是一個好差事,很多人甚至對其避如蛇蠍。
陳新甲卻並沒有推辭半分,甚至可以說是主動負起了這個責任。
如今時局更難,朝中大臣多是作壁上觀,明哲保身。
但是陳新甲卻是仍願擔起責任,為國分憂。
這也讓自楊嗣昌去世之後,一直以來感覺孤家寡人的崇禎,感到了些許的暖意。
雖然陳新甲在能力不如楊嗣昌多矣。
但是如今朝堂之上,他能信任的人,肯願意為國儘心之人,卻是也隻剩下陳新甲和少數幾人了。
“國家困頓,時局艱難,這些時日以來,愛卿辛苦了。”
崇禎輕歎了一聲,聲音溫和了許多,關切道。
陳新甲身形一頓,他能夠感覺到崇禎言語之中的關切。
哪怕宦海沉浮多年,人情世故早已經經曆良多。
但是驟然之間聽到一聲關切,仍然不禁心神動搖。
看著坐在案牘之後,身形消瘦的崇禎帝。
陳新甲不由潸然淚下。
這一刻,他的心中再沒有考慮什麼自我得失,也沒有再想自身的仕途。
有的,隻是一顆拳拳的報國之心。
“陛下恩重信任如此,微臣唯有儘心儘力,舍命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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