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賜的宅子其實是一處莊園,在長安城的東南角,靠近灃河與渭水的接流處。此地原本就是皇家莊園,莊戶多為皇室耕種。景中叛亂時,叛軍一度攻陷長安以東三百裡的潼關,在廣袤肥沃的關中平原上燒殺搶掠,兵臨長安城下。趙室越過長安南麵的秦嶺入蜀,但長安城內遭到破壞,大批士族階層被屠殺,皇室莊園也付之一炬。
興慶帝還都後,一麵恢複民生,一麵整頓關防。城外大片的土地和莊園分賞給有功之臣,唯留東南一角,賜給了眾皇子和公主。趙碩就蕃之後,把屬於自己的莊園作價二十萬貫賣了出去,而賜給趙正的宅子,就在這片莊園的下遊,更靠近渭灃合流之處。
此處因是常年河流衝刷,又有候鳥棲息,是以土地相對來說較為肥沃,隻是距離長安城仍有些距離,雖是易活莊稼,但稍有偏僻。不過趙正喜歡,它遠離都市喧囂,又能領略平涼不曾有的關中風貌,遠比一日到晚聞著城內馬糞味道要強上不少。
馬車從長安城出來,在官道上跑了兩個時辰,穿過一望無際的麥田。往南能看見高聳入雲的秦嶺,耳邊除了車輪滾滾的聲響,還能清晰地聽見渭水激浪拍岸的聲響。
春霧從河麵彌漫上來,達念望著滿眼的蔥綠,眼中抑製不住地欣喜。琳兒抱著趙正的手臂,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元良哥哥,我能與你們一同住在莊上麼?”
“不行。”趙正掰開一隻胡餅,接過嫦兒端來的一碗剛熱好的奶,一並交給了琳兒,“金玉不會同意的。”
琳兒癟著嘴,望著達念,諂媚地笑“嫂嫂,我不聽兄長的,我聽你的,你說行不行?”
達念笑笑,“當然可以,隻是縣主你再過兩年就要說人家了。在莊上小住可以,隻是不能長住。”
“我才不要當什麼縣主,我想回平涼。”琳兒道“況且十四歲就要定親,平涼女子都沒那麼早的。為什麼做了縣主那麼小就要說人家?若是說個兄長這般又長得好看又有本事的倒是無妨,可萬一是長安城裡哪個紈絝,那我還不如尋根麻繩,吊死在房梁上。”
“胡說八道。”趙正伸手,在琳兒的鼻子上刮了下去,“長安哪有那麼多的紈絝,前些年打仗,把紈絝都打沒了。”
“那是兄長離長安太遠,不知都城內的人家都是怎樣的。就像慶國公家的郎君,一個個不學無術,隻知逗鳥打鬨,在課堂上都比不過我一個女子,更不如慫娃他們。嫁給這樣的人,我寧願去死。兄長,你回頭與金玉哥哥說說吧,彆讓我那般早定親嫁人。”
“那輪不上你金玉哥哥,等你上了十四歲,怕是媒人都要踩塌你家安國公府。”趙正打量著麵前的琳兒,這女子是越長越漂亮了,當初在平涼時,還不過是個流著鼻涕,散亂著頭發、孤苦無依的可憐人兒。可如今再看,麵容上依稀能看見寬叔寬嬸的影子,既有寬叔的英氣,又有寬嬸的眉眼,再過幾年出落大方,臉長開了,未必不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也不知要便宜哪家紈絝。
咱們平涼,就愛出長得好看的。
真是冤孽。
六年了……
趙正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望著麵前奔騰的河水,一時間便想起了大通河來。不知不覺,來到這個世界已是第六個年頭了。這六年中,他看到了很多事,認識了很多人。身上添了幾處傷,肩上多了幾口人。
隻是和做夢一般,不像是真的。
薄薄的霧氣輕輕縈繞在自己的臉上,天空中的太陽有了眉目,懶洋洋地揮灑著溫暖的陽光。漫無目的,讓人感覺不到心安。彷佛與這陽光一般,趙正忽然失去了目標。他被聖人召到長安,卻真的要在這叢山奔流中重複著在平涼做過的一切?
開渠,墾荒,醃皮蛋?
趙正咀嚼著嘴裡的胡餅,形同嚼蠟。奶水的味道充盈著鼻腔,讓趙正慢慢地皺起了眉頭來。
他站起身,轉身就走。
達念見趙正神色有些失落,不知發生了何事。方才還有說有笑,怎地忽然就不對了?
“元郎,你吃好了?”
“嗯,走吧,出太陽了。”趙正回頭道“我們去收拾我們的窩。”
長安的勳貴,在城外大多有自己的莊園,但說要住在莊上,也隻有農忙時分偶爾為之。要麼便是出城散心,尋莊上一個住處。像趙正這般舍了都城,寧願長居莊園的,幾乎沒有。而讓趙正沒有想到的是,便是莊上的農戶,也沒有把他這個主家放在眼裡。
消息原本昨日就已經傳到了莊上,可馬車進了莊,卻不見有人迎接。偌大一座莊園,十幾座房屋,四五進門第。莊門敞開,幾口老婦坐在莊內的樹林邊,納著鞋底扯著閒篇,趙正入內,眾人隻瞥了一眼,便接著旁若無人,扭頭去做其他事。
“你們……”
趙正拉住了要上前質問的嫦兒,回頭給達念和琳兒使了個眼色,“我們自己走走。”
琳兒麵色不善,“這幫殺才,竟是目無尊上。”
趙正笑了笑,道“我不過新貴,而他們是常年為皇家耕作的傭農。俗話說宰相門房三品官,看不起我也正常。”
月兒則撇嘴道“呸,不過隻是農戶,神氣什麼?若是涼王殿下的莊農,嫦兒姐姐就能治了她們!”
“月兒!”達念搖了搖頭,“我們原本也是農戶,月兒莫要胡言亂語。”
趙正卻想得開,“你家涼王連莊園都賣了,哪裡還有什麼莊農。日後進出,可得慎言。你也不想這莊上有人說我們是仗著涼王殿下,行狐假虎威的事吧?”
月兒滿臉通紅,低頭認錯,“是,家主。”
幾人徜徉入莊,竟是如入無人之境。
身後幾個老嫗眼瞧著他們走遠,紛紛不屑。
“不過是個侯爺,神氣什麼?”
“就是,當年長公主來莊上小住,對我們還不是客客氣氣的。要不是這戰亂,這良淄莊園哪輪得到一個侯爵耀武揚威?呸!”
“你可小聲點說話,若是讓侯爺聽了去,看不打你板子?”
“我還不伺候呢!老婆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都小著點聲吧!這蒼宣侯也不過就是來看看而已,看不過眼他就走了。回頭往長安城裡一住,怕是再也不會來了。”
“我聽說他是從涼州那塊來的?怎麼看著也不像是個正經勳貴,臉黑的跟碳似的,還有他身後,是他夫人吧?嘖嘖嘖,看那穿著打扮,還不如跟著的那兩個丫頭。不過那小娘子看來身份挺顯貴的,也不知是哪家娘子。倒是與我侄兒挺配的,老姐姐們,回頭替我打聽打聽?”
“我看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小娘子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你瞧她身上穿著的,是緞!你個蠢嫗!嘖嘖嘖……”
一條小奶狗從角落裡跑了出來,站在這群老婦麵前躊躇猶豫了一會,想了想,扭頭順著原路跑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