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個倉促挖就的土坑中,杭風蒼白無血色的臉龐漸漸與泥土融為一體,獨孤虛白神情略微恍惚,土地裡冰冷的屍體和數年前拽著他袖子滿眼孺慕的少年隱隱重合。他到底是老了,老人總愛回憶過去,陳舊的遺憾和惘然堆積在身體裡,心口泛起一陣陣尖銳的疼痛。
一雙傷痕累累的手扶住了他搖晃的身體,薑夙螢擔憂道:“獨孤前輩……”
“我沒事的,多謝你了。”獨孤虛白忍不住抬手,撫了撫薑夙螢的頭頂:“現在也隻有你肯陪我給他收屍了,其實……”不必做到這個份上的。
薑夙螢明白他的意思,卻並不點出,隻是提到了獨孤虛白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前輩,您還記得曾對我說過想成為宗師需要具備的條件嗎?”
“這世上天才並不少,可是有太多人經不住誘惑,守不住本心,有人走了彎路,有人半途隕落,要成為一代宗師,天賦、運氣、心性缺一不可。”薑夙螢緩緩將她銘記於心的這段話複述出來:“前輩當初幫我,也是在彌補曾經杭風帶給您的遺憾吧?”
獨孤虛白一怔。
有嗎?是有的吧。
薑夙螢和杭風的資質相仿,在人才濟濟的江湖中隻能算是中上水準,杭風受他師父的壓製,薑夙螢更是受到師父和同門樂此不疲的欺壓,初見薑夙螢時,他就發現二人身上那種常年被壓迫的陰鬱不甘何其相似!所以獨孤虛白一開始並沒有施以援手,一是看到了一直環繞在她身上的死氣,而是因為……他害怕自己的貿然插手再次毀掉一個孩子。直到慕錦霞自裁的那天,他看到薑夙螢在眾人麵前拋出了令如孤穹之輩無法拒絕的東西,空手套白狼,雖然手段還稍顯稚嫩,思慮也不算非常周全,但那種驚人的蛻變和敢於押上自己的勇氣令人無法視若不見。薑夙螢像杭風,又不像他,而這更讓獨孤虛白想要拉她一把,看看她能走多遠。至於其中是否抱著彌補遺憾的想法……也許他潛意識裡,的確有這樣的念頭。
“他當年……不是這個樣子的。”獨孤虛白落下一滴混濁的淚:“這些年,每每看到他,他都是一副懦弱畏縮中透著生疏的模樣,哪怕後來他師父過世也不曾更改。我知道他心裡是怨我的,如果當初我能再想的多一點,手段再委婉一些……”
薑夙螢道:“這不是您的錯,前輩。”
“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更多是因為受到了太多刺激。沒有辦法,有些人的天賦就是很不講道理,無論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怎樣都比不過去。我在靈鷲宮時,從來沒有一天不嫉妒畏懼觀滄瀾,他好像一座沒有任何短板的大山壓在頭頂,如果不是他一直有著那種類似貓抓老鼠的惡趣味,隻怕我活不到現在。”再提到觀滄瀾,薑夙螢的眸中清澈一片,再也沒有當初的陰影:“但我到底是活下來了,既然活下來,就不會辜負每一個在逆境中拉過我的人。看看我吧,前輩,我會向你證明,即便天賦並不出彩,我也永遠不會偏移心中的方向,我會走出一條屬於我的路給所有人看的。”
獨孤虛白哽咽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肚子的話到嘴邊隻凝成一個字:“……好。”
不止是上官靈秋,他也看走了眼——薑夙螢,這個容貌莊麗的姑娘看似柔弱,實則內心比任何人都強大,她的遭遇比起杭風更加坎坷,而與之截然相反的是,杭風的內心在常年的壓抑中腐爛發潰,而她如一隻雛鳳,已然在不屈的心火中涅盤重生。
“我聽說,你悟出了屬於自己的招式,是嗎?”獨孤虛白收拾好心中的波瀾,低頭看向薑夙螢手指上密密麻麻的傷疤——這是操控碎弦時留下的傷疤,在素白的手指上是如此的觸目驚心。
“是,我給我的招式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歲月刃。”
“歲月刃。”獨孤虛白垂眸:“是個好名字,很好。”
“夙螢啊,我自踏上平羅山時就有一個預感,”獨孤虛白盤膝於地,閉目道:“這次道法大會,大概就是我能夠參加的最後一屆了。”
薑夙螢瞬間明悟了他的言下之意,臉色大變:“前輩!”
“不必難過,武林中人少有長命,我今年八十有六,活到現在,已是長壽了。點蒼山後繼有人,我沒什麼遺憾,若說遺憾,有你剛才這句話也能釋然了。”獨孤虛白道:“你坐下,我最後再傳一樣心決給你,你我雖無師徒名分,卻實在有緣,傳給你後,你一定要勤加練習,心決可滌淨雜念,對你修行大有益處。”
雖然唐東山大部分都是自學成才,但能把他引上這條道路的獨孤虛白,誰敢說他在道法上沒有自己的心得呢?
薑夙螢跟著坐在地上,跟著獨孤虛白的話語和動作運轉內力。
“無一物非天,無一物非命,無一物非神,無一物非玄。”
“人皆可曰天,人皆可曰神,人皆可致命通玄,不可彼天此非天,彼神此非神,彼命此非命,彼玄此非玄。”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