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什麼啊?”
前往尋找九諫的班莒在路上率先看到的是一灘腐臭的血肉,班莒的腳步微頓,他在這灘肉泥裡依稀辨認出了自己曾經的熟人。
“聽嶼……是聽嶼嗎?”班莒有些哽咽,他本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可乍見幼時夥伴變成如今成了這個樣子,怎能不讓人心痛?
醉木、聽嶼和自己都出自同一批殺手堂收養的孤兒中,三人性格完全不同,卻都曾是葛兆鵬手底下最鋒利的武器。醉木聰慧明理,身上既有母性的包容柔和,又擅內治,最得葛兆鵬信任,後來被收為養女;班莒的“影曲之術”由葛兆鵬親自教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凡是他接的單子幾乎從無失手;聽嶼精通易容變聲等偽裝之術,是偷取機密的一把好手。班莒和另外兩個人之間雖然談不上心意相通的那種要好,卻也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就比如班莒知道聽嶼從小就喜歡醉木,而且非常喜歡讀書。很多時候,班莒都在想,如果他們剛初沒有被遺棄,能像普通人一樣長大,也許醉木會成為一個很了不起的女掌櫃,也許聽嶼會成為一個閒來無事就喜歡寫幾首小詩的酸秀才……
可惜,世上本不存在什麼“也許”,他們是被父母拋棄、被這冷漠的社會毀去未來的棄嬰,然後又反過來為這個社會製造更多鮮血和混亂,最後無論是他們還是這個世界,都被傷的體無完膚,不得好死。
這是誰的錯?這到底是誰的錯!
答案無解,因為這錯誤的源頭根本無法定位在具體的某一個人身上,怨就怨這動蕩的社會,混亂的秩序,和搖搖欲墜的國家,除了那些屍位素餐的高人一等的世家權貴,留給下麵普通人的每一條道路上都充滿了不確定。
不做殺手就能過的好嗎?兢兢業業的農民、辛苦跑商的小販,好不容易作出一些成就的小老板……這些基本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的普通百姓,同樣麵臨著時刻被權貴打壓、被惡吏刁難的風險,更有倒黴人,隻是規規矩矩地走在路上,就可能受到江湖恩怨的牽連,事後毫無賠償,甚至連人影都找不到,隻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吞。世上的大多數人過的已經足夠不容易,朝廷的無力和秩序的漏洞又使這艱難的日子愈發雪上加霜。心中的苦體現在表麵就變成了對他人的怨,每個人都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冷漠,自私、壓迫、憤怒……一點點的累積,直到最頂端的某一個點,然後——爆發。
班莒半跪在聽嶼殘缺的身體旁邊,顫抖的手指隔空描繪著聽嶼已經模糊的輪廓——聽嶼被製作成活死人的時間非常短,甚至還沒有泡過使皮膚強韌的藥水,所以他現在留下的部分是最慘不忍睹的,可是即便這樣,他還是沒有死。聽嶼心中為醉木報仇的執念與想要回到摩朔伽身邊的阿洛不相上下,所以他仍然有著自己的神誌:“班……你還活……好……”(班莒,你還活著,真好)
班莒淚如雨下,聽嶼上唇的肉連著鼻子都在打鬥中被削掉,傷口深可見骨,猙獰可怖,已經半點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但班莒腦海中卻想起了幾年前的他——那時他和聽嶼一起執行一個任務,聽嶼易容的是個告老還鄉的員外郎,員外郎的書房裡有很多書,在不影響任務的前提下,聽嶼總是拿著書愛不釋手。任務完成後,他還偷偷拿走了一本久未有人翻過的詩集——
“月霧茫茫曉柝悲,玉人揮手斷腸時。不須重向燈前泣,百歲終當一彆離。”這是聽嶼經常念的一首詩,明明是殺手,他身上卻一直帶著幾分書卷氣。那時的班莒隻覺得這人簡直酸得可以,現在想想,竟有一種預言般的蒼涼。
聽嶼還算清澈的瞳孔倒映著班莒的麵容,即使本人已經幾乎完全失去了視力,活死人的聽覺和對鮮血的敏感依舊讓他找準了方向。沒有嘴唇保護的牙齒發出了“咯咯”的聲音,班莒努力地辨認嘴型,半蒙半看地猜出了聽嶼說的話——“我去找她了”。
一股濃重的悲愴突然籠罩在班莒心頭,因為他看到了一隻手——一隻壓在聽嶼身下的手,班莒認識這隻比常人多一根手指的手,它屬於葛醉木。
活死人沒有視覺,所以聽嶼認不出已經被藥水處理太長時間的醉木,更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剛才一直在和自己並肩作戰。然後被具有強烈腐蝕性的毒粉融成了一灘膿血,而那種毒粉也同樣正在侵蝕聽嶼殘破的身體。
該說是命運的捉弄還是成全,皮膚融化,骨骼溶解,肌肉分離,對聽嶼來說,這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骨血交融”?
不過幾息時間,一對眼球從已經無法支撐它們的眼眶中滾落,毒粉的藥力也到了儘頭,這對眼珠落在黑紅的絮狀物中央——瞳孔久久注視天空,不知是在看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還是在看永遠無法觸及的未來。
同一時刻,薑夙螢的鼻端已經留下了長長的一條血痕,她也到了極限,卻不肯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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