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奶奶還不放心,刨根問底地問黃連:“爺爺大黃,還和你講了什麼?”
“他開始說的,他說,他做了一世的壞事,既對不起我們家先人,又對不起我們家後人。”
我大奶奶被黃連說的夢話,嚇得魂飛魄散,慌慌張張,喊我大爺爺、二爺爺、二奶奶一起商量。
黃連說的那個白胡子老頭,不是我太公大黃,還會是誰?我太公大黃,早在二十二年前,一條棕須子搓的繩子,吊死在生發屋場後麵的歪脖子油子樹上。
當時,引來一群老鴉子,“呱!”“呱!”“呱!”叫反了天。
這是我們家永遠的傷疤,長在各人的心尖尖上,永遠不能外人提及,又永遠不能自我愈合。
這是用恥辱結的傷疤,千萬撕不得,揭不得,一撕,一揭,就有不儘的鮮血,流出來。
我家裡的人,當時隻有我兩個爺爺、兩個奶奶親身經曆過。即便是我大姑母金花,還是個穿開襠褲、剛學會走路的黃毛丫頭。
我大爺爺枳殼,心裡一萬個不耐煩,對我大奶奶說:“爺老倌在世時,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他死了二十多年,又怎麼能神氣?不要相信,當真不要相信。”
我二爺爺陳皮的觀點不同:
“我考慮的是黃連,這苦命的孩子,陽火低,才會夢見祖先。不妨請鬆山衝的二十五爺,看一個手相,修正立禁。或者是去朱下觀,去請幾道梅山符,燒成灰,拌在茶水裡,叫黃連喝了。”
吃過晚飯,天色尚早,雨,已經停下來了。但打著“哦豁”聲的風,吹得更緊,更猛。天與地之間的距離,隻有一人一手高度,隨順拿一根曬衣服的黃拐竹篙,用力一捅,就可以捅一個鬥笠大的窟窿。
但誰也不敢去捅,萬一捅破的窟窿,是個洪口,瀑布傾瀉下來,怎麼收得了場呀。
即便沒有人去捅,暴雨隻好分散戲虐人間。令人猝不及防,豌豆頭的雨點,又重新擴在屋頂上、樹葉上、水塘中,發出尖銳的、萬馬齊嘶般的聲音。
雨下得太過凶猛,連燕子都躲在我家房屋兩個撒柱之間的連梁木上,站成一排,低眉叩首,像是吉祥寺裡的灰衣小沙彌,默念經文。
我大爺爺枳殼,今年的端午水,來得這麼猛。雨越下得大,我大爺爺的心事越複雜,正所謂吃一碗米的飯,操一擔米的心。
茅根和瞿麥,兩個人去抬轎子,應該過了龍城縣吧。有阿魏痞子在,該躲雨就躲雨,該中夥安宿,就會中夥安宿,倒不用怎麼操心。
西陽河上遊賀家壩,是用河卵石和草皮子壘的,這麼大的洪水一衝,估計早斷了,得重新修。
賀家壩對麵的爛船子套裡,那幾棟茅草房子,估計倒塌了。房子裡的兩個老單身漢,和我大爺爺,還有點絲瓜藤爬在柳條上的親戚關係。我大爺爺早就勸過他們隻弟,搬家,搬家。可那兩兄弟,咬定墈與先生的死理,說什麼那裡是蓮花地,將來出的子子孫孫,會當大將軍,大宰相。
我大爺爺穿棕須子織的蓑衣,戴上筍殼乾編的鬥笠,正欲出門,被我大奶奶一把拉住。
“老倌子,你不得腳板心裡的蟲死嗎?下這麼大的黑眼雨,黑燈瞎火。你往哪裡跑呀?”
我大爺爺找個借口:“找厚樸痞子,信口開河,扯屌彈。”
“不見得吧。”我大奶奶,怕就怕黃連說的夢話,會當真。“老倌子,不見得你有那麼閒心。你呀,我曉得,你是想去西陽河邊去轉一圈,看哪個回水灣的地方,好下扳罾子,扳個幾十斤佃魚崽崽回來,才是目標。”
我大爺爺嗬嗬笑了:“老帽子,你真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我肚子裡有幾根花花腸子,都被你數得清清楚楚。”
發洪水的時候,西陽河的細魚崽崽,、被激流衝得頭昏腦脹,隻能躲在靠水岸邊的草叢中,水流較為平緩的地方。
這時候,用大扳罾子,撈個幾十斤、百來斤魚崽崽,不是多大的問題。
問題是,後麵的醃製、熏乾,相當有講究。小魚洗乾淨,清除內臟,再洗,瀝乾水,放到盆內,撒上鹽、料酒、辣椒粉、香料,醃一個時辰,放到蒸籠裡,蒸熟,再用細糠、碎米煙熏,直至熏乾。
鯽魚無論大小,都不要去熏。熏乾後的鯽魚,隻剩下一個空殼,還全是骨刺,沒人吃。最好是選麥穗魚、溪石斑。爬沙鮫、翹嘴魚、馬口、白條,鰟鮍魚、泥鰍魚。
做好事,青黃不接的時候,細糠和碎米,是窮人吃的東西,哪還舍得用去熏魚囉。
熏得好好的乾魚,拿到神童灣街上,去換幾鬥幾升糙米。彆人不買的熏魚,自家留著,來個同年、嫚嫚、姨外婆,瓜棚搭柳葉的親戚,請個做手藝的匠人師傅,煮一碗乾魚,好且是個有眼珠的葷菜,是啵?
到了響堂鋪街上的厚生泰藥房,我大爺爺看到厚樸痞子,戴著老花鏡,醮著口水,翻看著豎版線裝的湯頭歌書,哼哼唧唧幾句,停下,磨一陣牙,又讀。
我大爺爺故意把磨牙床,說成是嚼炒黃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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