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八歲的強強,像個暮年的烈士,後腿踩著前腿蹄子剛剛留下的腳印,昂首挺胸,交叉前行,行到我家地坪裡的正中間,停住了腳步,強強四周一掃,唯獨不見了我爺老子決明,心裡曉得,自己的大限來了,扯著嗓子,大叫兩聲:
“唵嘛!唵嘛!”
意思是說說,來吧,來吧,有卵子的貨色,你動手就是。
強強叫得悲愴,我大奶奶慈茹,二奶奶茴香,我五姑母夏枯,我七姑母紫蘇,趕緊跪在神龕中的觀世音菩薩下邊,念什麼咒語,無非就是早死早超生,第二世莫到人間變畜牲之類的話。
我爺老子決明和無患,平生第一次,坐在春元中學的教室裡,手腳都不曉得往哪裡放。
教室的外邊,高高大大的玉蘭樹,在二樓的窗口,給我爺老子決明,呈上一朵碩大的、潔白的、微笑的玉蘭花。
我爺老子對玉蘭花的殷誠問候,絲毫沒放在心上。腦子裡滿是吉祥寺三百年前古老的、急促的、久久不肯消逝的鐘聲。
鐘聲越過低矮的鐘聲,歸雁的翅膀,回蕩在天與地過於狹窄的空間裡。在昏昏欲睡的氣氛中,朱下觀的木魚聲,敲得月色破碎,雪花飛濺,掉落在西陽河裡,激起了層層漣漪。
嗬嗬,那都是癡情的遊魂,在學打練唱。一忽兒,老師講的那個背劍的俠士,荊軻,風蕭蕭,水寒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屠夫提著一柄從王麻子鐵匠鋪借來的大錘,挨著強強,假裝路過。我們家的強強,憤怒到極點,錘殺就錘殺吧,為什麼要假惺惺,趁機偷襲?
“唵嘛!唵嘛!”
戴著眼鏡的瘦個子老師,一尺長的小木棍子,敲在我爺老子的課桌上,問:
“這位同學,你在胡思亂想著什麼?”
“在想家裡的牛,強強。”我爺老子站起來,實話實說:“在我的腦子裡,一條牛,健壯的牛,它的名字叫強強,正在享受劊子手的錘殺。”
“牛?”老師說:“這位同學,你沒有認真聽課。我正在講的課,是《論語》中孔夫子的名句,‘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報告老師,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爺老子說:“我隻曉得,一條與我相依為命的牛,一條農夫子變的牛,正在死去。我心裡痛得慌。”
“這位同學,你雖然答非所問,但老師我,還是要表揚你,你是個誠實而有愛心的好學生。”
老師帶著同學們,給我爺老子鼓掌。
“砰!”
劊子手那個尖頭大錘,又快、又穩,狠狠地砸在強強腦門的正中間,我們家的強強,轟然倒在深秋的霧霾中,幾縷被霧霾折騰得不輕的陽地,慵懶地俯視著不甘心死它的強強。強強四肢不停地抽搐,口吐鮮血,還未斷氣,劊子手急不可耐,提起一條牛腿,開始剝皮。
這時候,天空中卷起一小股龍卷風,像個細長的漏鬥,傾斜著,旋轉著,裹著枯黃的落葉,裹著桂花樹金黃或白色的花瓣,離開地麵,迅速向南方卷去。
我爺老子從這股龍卷風裡,聞到強強血腥的氣味,令我爺老子放肆嘔吐,差一點點,把膽汁都吐出來了。
是人,總得有個相聚的地方。到了空閒月份,響堂鋪街上的十字路口,一群餓著肚子的閒漢子,老太婆,坐在厚生泰藥鋪前麵的拴馬石上,閒聊著。
最喜歡湊熱鬨的滑石痞子,雙手縮在袖套裡,說:
“人啊,人啊,八字不要算,自己曉得一大半。這句話,確實是有道理的。”
我大姑母金花的婆婆,問滑石痞子:“你是講哪一個?”
滑石痞子說:“哪一個都不是一樣的?窮苦人家,生來的勞碌命,哪個不是天光半夜勞作?哪個不是勤勞發狠勞作?不然的話,哪來的飯吃?哪來的衣穿?就算風吹下來的梨子,撿來可以吃,但起床起遲了,也被早行人撿光了。總不能躺在梨子樹下麵,張著嘴巴,等著梨子掉下來吧。”
公英的奶奶,老帽子,又問:“滑石痞子,你到底是講哪一個?”
滑石痞子說:“你問清楚了,也沒有什麼用的。你親家種的大蘿卜菜,昨夜裡,被人偷了一背欄呢。”
老帽子說:“那個賊牯子,是在討上路食嗎?”
上路食,是我們西陽塅裡的土話,是咒罵做賊的人,搶著吃最後一餐的食物。
滑石痞子說:“上路食不上路食,這個時候,今天不知明日事,哪個不是吃上路食?”
厚樸痞子說:“老古板人說得好,禍不單行,福不雙至。哪個人先曉得,下一場禍事是什麼?我聽說,官老爺要來收農業稅,兵役捐,剿匪捐了。”
“什麼剿匪捐?”滑石痞子說:“我活了五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聽見講。”
“我是聽保長景天說的。”厚樸痞子說:“景天說,江西出了一大幫土匪,場麵越搞越大了。”
“西陽塅裡的赤腳板漢子,九成九的農哈哈,老實得出眼淚。就是這幫人,本來過著苦藥煎水當雞湯喝的日子,已是艱難得活著。這還不算,偏偏還有官家的差役,找上門來,叫你過不了日子。”我大爺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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