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
斜穀口。
斜水右岸,秦嶺山腳。
各據地勢,連營數裡,憑規模看起來足可以屯四五萬人馬的漢軍營屯匍匐在關中大地上。
天蒙蒙亮。
營屯帥纛下的大帳,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很快,宿衛帥帳的護衛全部領命離開,帳中隻餘趙雲父子二人。
“大人,陛下到赤岸了。”
趙雲聞言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一臉的不可思議。
“什麼?”
他想確認自己沒聽錯。
“陛下到赤岸了。”趙統小聲重複了一下,“帶著兩百來騎,說他在赤岸等您,讓我不要聲張。”
趙雲皺緊了眉頭,艱難地消化了下這個消息,問道:
“陛下有沒有說他來赤岸做什麼?”
“沒有,不過我想依陛下性子,會不會是遊玩打獵來了?”
趙雲在劉備拿下荊南四郡後才婚配,之後又數喪嫡子,其長子趙統如今也就二十歲,比劉禪還小一歲,思維難免有些跳脫。
但他說的話,確實符合朝臣對如今天子的印象。
尤其是丞相北駐之後,天子似乎有些放縱了。
“陛下雖然不懂事,可也不至於這麼胡鬨,董侍中也不可能任陛下這麼胡來。”趙雲一陣狐疑,“難道說是丞相讓陛下過來的?”
趙統又猜:“會不會是丞相隴右已經打贏了,準備從隴山入關中,所以讓陛下禦駕親征,積攢威望?”
趙雲皺了皺眉:“不會,丞相隴右若勝,消息會直接從關中到我們這裡,不會先回成都。”
“總不能是成都內亂,陛下僥幸逃出來了吧?!”趙統想到了一個驚悚的可能。
“彆胡說,算了,曹軍一直屯於郿塢,巢不敢出,我現在回赤岸,午時便回。
“你就在此處,若是有人問起,你就說我帶人去巡視戰場了。”
…
趙雲離開大營,帶上幾名護衛便打馬入了斜穀,上了一段長三十裡的棧道。
等騎馬走到一個叫作石門的地方,這三十裡棧道就到了頭。
地形從兩峽逼仄的高山深穀地貌一下變得豁然開朗。
這是由斜水衝刷出來的一條狹長河穀。
漢軍這幾年一直把控著這條長二十裡的河穀,曹軍沒有要來爭的跡象,於是乎這耕地並不算多的河穀也屯起了田。
趙雲繼續打馬向前,然而沒走四五裡,翻了一個小阪後突然便發現遠處有一大群騎馬緩行之人。
領頭者一襲黑衣,胯下赫然是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應是也見到了逆向而來的趙雲,於是離群向趙雲疾馳而來。
過不多時,兩馬相遇。
趙雲毫不遲疑地翻身下馬,朝著劉禪拱手深作一揖:“臣趙雲參見陛下!”
劉禪這才趕忙翻身下馬,上前緊緊握住趙雲的手:“趙老將軍,三年不見,您越發老當益壯了!”
阿鬥最後一次見趙雲,是三年前的大朝會,之後的三年,趙雲一直在箕穀負責屯田事務。
事實上,他並不像劉禪說的老當益壯。
他現在更黑了,皺紋更多了,頭發徹底白了,身形也更瘦削了。
雖然還能透過戎服看見肌肉的棱角,但顯然比三年前的他乾癟許多,更不要提更年輕的趙子龍。
天子這一突兀的握手,再加上老當益壯幾個字一出,趙雲便全然忘記了自己此來是乾什麼的。
他畢竟六十二了,不論他在心裡如何覺得自己鋒銳不減當年,身體上的老態與病痛還是會反複提醒他:你已經老了。
他越來越能體會到『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是什麼滋味。
等天子把他的手握得出了汗,趙雲才顫著花白的胡子問道:
“陛下,您不是該在成都麼,怎麼突然來赤岸了?”
劉禪鬆開了手,道:“此事說來話長,子龍將軍且隨朕一起看看附近地形如何?”
趙雲再次一愣。
…
…
他多少年沒聽到這個稱呼了。
自從先帝崩逝後,已經好多年沒有人叫他的字了。
大家都很敬重他,就連丞相都叫他趙老將軍。
他心領這份敬重。
但這確實也在反複的提醒他,他越來越老了。
加上如今他身體上的病痛越來越重,他心裡清楚,他應該是見不到大漢克複中原那一天了。
劉禪已經翻身上馬,策馬沿著斜水河穀朝趙雲來時的方向緩緩馳去。
趙雲很快跟了上來,勒馬與劉禪並轡齊行。
沒多久,一行人便到了石門,劉禪牽著馬兒上了棧道。
等又走了一段距離,到了棧道高處,劉禪才把馬拴住在棧道碗口粗的扶手上,看向棧道下的深澗。
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不需要垂直到河床的支柱,硬生生靠在側壁上鑿孔穿柱,就架出了能使大軍通過而不至坍塌的棧橋。
“子龍將軍,已經二月末了,可是看起來好像還是枯水期?”劉禪發出了自己的疑問。
趙雲道:“陛下有所不知,此地被秦嶺遮蔽,少有雲氣,故而極少下雨,要再熱一些,六月雲氣相聚時,就會開始漲水了。”
劉禪恍然點頭。
“此地距離斜穀口還有多遠?”
“不到三十裡了。”
“那咱們繼續走。”
趙雲遲疑不動,片刻後道:
“陛下現在可以告訴臣,陛下此行目的是什麼嗎?”
棧道本就有坍塌的可能,天子走此棧道便已經有危險了。
更彆說天子似乎還想往前線去,趙雲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劉禪故意得意地笑了下:
“朕帶了四千禁軍,兩千漢中郡卒,五百虎騎,還有一群大儒助子龍將軍破賊來了。”
趙雲瞪大了他的眼睛,好半晌才消化了劉禪帶來的消息。
“陛下,這可是丞相的意思?”
“不是。”
“那,可是隴右有消息傳來?”
“也不是。”
“那陛下為何出離成都?董侍中與蔣長史難道就這麼看著陛下離開成都,來此親征而不加阻攔?”
趙雲聽到劉禪領著人馬親征雖然驚訝,卻也暗暗鬆了一氣,至少天子不是來此打獵遊樂的。
而且天子能帶出這麼些人馬,肯定是得到長史侍中同意了。
劉禪聽著深澗的嘩嘩水流,看著裸露上來的河床,道:
“朕覺得,不能凡事都靠丞相。
“這天下如果是朕的,那朕就應該像高祖,像世祖,像先帝一樣,在生死興亡的關鍵時刻參與進去,否則朕怕將來會後悔。”
說著,劉禪從腰間掏出琬允二人給趙雲寫的簡書。
趙雲沒來得及思考劉禪說的話便接過了那卷書簡,書簡結繩處加了兩個泥封,一個蓋有侍中印,一個蓋有長史印。
趁著趙雲拆開簡牘的時間,劉禪解開了韁繩,獨自牽著馬繼續往北走去。
那是關中的方向。
他雖然不知道接下來這場戰役贏的可能性多小,也不知道自己此來是會振奮了士氣,還是讓將士們束手束腳亂了軍心。
但他就是來了。
怎麼說呢,他從穿越到現在,總共也就八日,又一直演著戲,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這個世界於他而言,實在沒有太多實感可言。
支撐他來的,首先是不想當安樂公,生死操於他人之手的私心。
其次,才是彌補丞相遺憾這種小小的不值一提的執念。
至於所謂曹魏殘民所以要三興漢室,五胡亂華所以要一統天下。
你說沒有,那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