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國公府為開國時高祖皇帝欽賜,尚書省工部營建,東西近五十丈,南北更足有百丈,又曆經七十餘年曆代主人精心維護修繕,府內房屋崢嶸、景象壯麗,今日又因貴客臨門格外肅穆,行走其內,人聲寂寂,唯有樹鳴風聲、腳步匆匆,便越有人生蜉蝣、滄海一粟之感。
一個奴婢的命運,也並不比樹上的一片嫩葉更牢固。
風掀動了青雀的裙擺,她的裙擺也生出了風。夫人“清修”處在府內西北角,楚王飲宴在花園東。相隔數十丈,隻要夫人那裡尚還可控,便不必擔憂貴客聽見一二聲響。但她仍然全力奔跑著。
因為,上一世她就是這樣,滿心懷著對康國公府、對霍玥真切的擔憂,拚了命跑到了花園裡。
園門自然有人守衛。兩方的人。康國公府的奴仆和楚王的親衛。親衛衣鐵甲,執長槍,槍尖寒芒似水。
從她進入視線,這些親衛就盯緊了她,眼中隻有警惕。縱有驚訝,也不過一瞬之間。唯有一人麵露異色,似是既驚又怕,忙與身旁的人附耳低語。於是那一人便有些恍然,看向她的目光也轉為了驚異。
這兩個親衛的舉動,是否同上一世一樣,青雀記不清了。
上一世,她心裡隻有儘快進入花園、見到小姐,此時根本沒有心思關注其他。所以,直到此刻,她才生出疑惑:
楚王府的親衛,為何這樣看她?與楚王盯著她,是否有所關聯——
“來者何人!”
“這是我們娘子的人。江姑娘。”康國公府的管事忙說,“娘子命她照管家事,想必是有什麼話要回了。”
霍玥從去歲春日執掌中饋,命青雀做妾前,青雀是她最信重的奴婢,府裡不算要緊的事務,許多都是放給她和玉鶯處置。因此康國公府上下奴仆,幾乎無不識得青雀。
青雀也忙垂首說:“實是突發要事,必得回給娘子,還望放行。”
楚王府的親衛點頭,單放她一人入內,還派出兩人跟隨。
那管事便忙對青雀說明:“楚王殿下和二公子在碧濤閣,娘子就在照月亭。”
匆忙對他道謝,讓他看好那幾個仆婦,青雀小心沿著熟悉的路走。
一步,兩步。
水流自東向西,蜿蜒穿過康國公府花園。花園之東,沿南岸是一帶翠嶂,碧濤閣矗立半山。沿北岸便是草木葳蕤,照月亭正在水邊。
從半山向下望,照月亭一覽無餘。
霍玥緊張又無聊地坐在亭邊,時不時向上望一望,又不敢看得太明顯。
約定請楚王午初到府,本想先請用午膳,再見機行事。誰知楚王未初三刻才到,足晚了近一個半時辰!
這說早不早、說晚不又晚,實在尷尬。
楚王一言不發,那些親衛也一字不吐,二郎連楚王是否用過飯都不曾問出,隻好請人先進花園。
哪知才從照月亭走到碧濤閣,楚王便向親衛要了酒,自己開始喝了!
幸好家裡預備得齊全。她和二郎忙叫人上菜上酒,二郎陪侍,她先避下來。
活了二十年,她哪裡受過這般委屈,賠笑賠話……便是從前入宮,連陛下、娘娘們,都不曾對她作色呢!
二郎還在上麵,隻怕更要忍氣。也不知今日能有個什麼結果。
霍玥正悶著,忽聽有鐵甲鏗鏘聲,忙回身向後。
已有人趕來,小聲回說:“是青雀要見娘子!”
“出什麼事兒了!”她忙輕聲問。
照月亭與碧濤閣相去不過數丈,楚王耳聰目明,這裡聲音稍大些,他必能聽見。
“娘子!”青雀和上一世一樣快步進來,俯身在霍玥耳旁回道,“夫人知道楚王來了,要出來,奴婢們攔不住。”
“偏是這時候要——”霍玥一個“鬨”字隻說出一半,“我去看看!”
青雀退開一步,等霍玥整理衣襟。
在這短暫的幾個呼吸間,她向上望了一瞬。
是他。
是他。
暗紫衣、寒冰麵,身如峭壁,臉蒼白得像一抹雪。可隻需看到他一眼,誰也不會以為他是孱弱無力的無能之輩。他目光像尖刀,帶著迸出的火星,目不轉睛瞄準了她,甚至,在走上前、靠近她。
縱然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眼神,可真到了這一刻,青雀仍然驚覺自己不能承受。
不必計劃好的“和上次一樣,看一眼就迅速低下頭”,她的身體已讓自己垂首、退後,再退後,跟在霍玥身後離開。
楚王停止了向前。
定定看了片刻藕衣女子的背影,他神色轉為玩味。
宋檀在袖中握緊了手。
楚王為什麼那樣看著青雀?難道他愛上了青雀的容色?是,青雀之容世間難尋,可她已經是他的女人!楚王既然對她有興趣,為什麼不問一問!
隻要他問一句那是誰,他就能說,那是他妻子的陪嫁侍女、已是他的侍妾!
說到底——
看著楚王無言轉身,斜倚欄杆,晃起手中酒壺,宋檀一腔怒氣無處發作,隻能咬牙埋怨青雀:
說到底,究竟有什麼要緊的事,讓青雀非要自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