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沉默片刻,沒有搭理劉淮繼續說道:“老夫好友杜莘老在四月升至殿中侍禦史,他曾對老夫說,他哪怕拚了命,也要除掉張去為與王繼先二賊。”
頓了頓,陸遊繼續來言:“五月,杜莘老以張去為曾‘取禦馬院西軍二百人,髡其頂發’,讓禁衛扮作女真人為由彈劾張去為。至此,朝野大嘩,官家也不得不讓張去為致仕。”
“七月初,王繼先對官家說,邊疆無事,隻是將領喜於用兵,想要邀功,隻要殺掉一兩個帶頭之人,就可以與金人再次議和。官家大怒,質問王繼先,是不是想要殺劉錡。”
“消息傳出,朝中慌張,因為我大宋名將凋零,或老或死,至今唯有吳璘、劉錡、成閔、李顯忠可堪大用,若是劉錡被人害死,則兩淮帥位空置,大宋危矣。”
“由此,杜莘老再次彈劾王繼先十大罪狀,終於將王繼先驅逐出宮。”
“可這畢竟不是官家本意,是官家在外臣的壓迫下,來貶謫內臣。至此杜莘老的前途儘喪,在咱們出發之前,老夫收到消息,他已被貶為州郡安置。”
帳中眾人麵麵相覷,還是沒有理解朝中除奸臣與魏勝當不當都統製有什麼關係,魏勝似乎是聽懂了,但他張了張嘴,卻發現此事無從說起。
還是劉淮再次出言解釋:“陸先生,帳中皆是屠狗之輩,你如此說,他們是聽不懂的,不如由我來解釋一下?”
見陸遊默許,劉淮忍不住又是呲笑一聲,朗聲說道:“金人馬上大軍壓境,但咱們的趙官家卻是連戰略準備都沒做,而是想棄國而逃。往巴蜀逃,由張去為來實行;往湖州逃,則由王繼先來實行。”
“想要讓趙官家堅定決心全力抗金,首先就需要將那兩條棄國而逃的後路除掉,隻有他無路可退,才會想著去拚命。所以杜禦史寧可毀棄前程,也要驅逐張去為與王繼先。”
說著,劉淮搖了搖頭,麵露嘲笑:“杜禦史的確做成了,但是太晚了。王繼先在七月才遭到驅逐,就說明趙官家在咱們出發前才下定決心,全力抗擊金人南侵。
而金人準備數年,在秋後就來。隻剩兩個月的時間,所以大宋的防線必然不是很穩固,稍有不慎,社稷傾覆,胡服左衽,神州陸沉。陸先生,我說的這話,對也不對?”
陸遊深吸一口氣,在周圍一遭人或驚懼、或猶疑的目光中,艱難的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也是正因為如此,魏公才不應該再管什麼繁文縟節,直接自表知海州事便可。”陸遊抬頭直視魏勝的雙眼:“此次抗金,大宋劣勢太大,必須得掌握每一分每一毫的力量,魏公,形勢比咱們想象的更緊迫。”
說罷,陸遊又看向劉淮:“劉大郎,老夫癡長幾歲,給你個忠告。”
“陸先生請言。”
“劉大郎,老夫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遇事也是激憤,常常口吐妄言,但隨著年歲漸長,終究明白世事艱難。”陸遊誠懇說道:“大郎你是文武全才之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總該明白慎言慎行,妄議官家這種事還是少說為好。”
劉淮瞬間有些失語,歸根結底,他對這種忠臣還是有所敬畏的。
如他的便宜老爹魏勝,如麵前的陸遊,甚至再往前說,如嶽飛嶽鵬舉,如韓世忠韓良臣。他們在異族入侵的時候挺身而出,並且願意為漢民族獻出自己的生命,難道單單因為他們忠於大宋,就去諷刺他們愚忠嗎?就要嘲笑他們不識變通嗎?
在這個時代,他們不忠於大宋,又能忠於誰呢?
忠於人民嗎?
怎麼可能?這又不是幾百年後的思想大解放時代。
然而想到嶽飛、韓世忠、劉錡、魏勝、與陸遊齊名的辛棄疾,乃至於更遠的宗澤、李彥仙,想到他們被冤殺、被棄置、被拋棄、被羞辱。
想到這些已經發生,或者即將發生的慘事,劉淮終究還是心不能平。
“陸先生知道施宜生嗎?”
陸遊不知道劉淮為何突然提起此人,但還是想了想說道:“好像是一任金國使節。”
“確實。”劉淮點頭,“施公在紹興二十九年,也就是兩年前,曾作為使節出使大宋,大宋大臣以“首丘”諷之,施公意動說,‘今日北風甚勁’。又以筆扣桌道‘筆來,筆來!’以隱語泄露軍機,暗示宋朝要開始警備。你可知道此人下場?”
陸遊搖頭。
劉淮言語誠懇,一字一頓的說道:“使團回金國之後,副使耶律辟離剌向完顏亮告發施宜生泄露軍機,然後,施公就被完顏亮用大鼎烹殺了。”
陸遊臉色慘白。
“陸先生,聽聞施公不惜一死傳遞的消息,趙官家是如何應對的?是不是自欺欺人,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是不是沒有任何軍事準備?天下事至此,趙官家沒錯嗎?如果趙官家是對的,那施公的死算什麼?”
說著,劉淮不顧陸遊已經搖搖欲墜,手指在帳中劃了一圈,又指向自己的胸口。
“帳中諸位,包括帳外的數千忠義軍與東平軍士卒,他們大多都是草莽,國家對他們無一點恩德,到了緊要關頭,卻需要他們拚命來保趙官家。難道他們就沒有資格知道究竟是誰讓天下事落到此番境地的嗎?難道他們死也要作個糊塗鬼?”
陸遊呼吸漸粗,見四周都仰頭來看,張口卻是無言以對,隻能站起身來拱手團團一揖,艱難說道:“諸位,我……我沒有讓諸位送死的意思,隻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早就有人按捺不住,高聲出言:“陸公此言差矣,劉將軍此言也差矣。”
眾人望去,卻見是今早才帶著大伊山盜匪入夥,並成了隊將的李秀。
“陸公無須愧疚,劉將軍也無須提醒,俺們山東男兒不是為了趙官家才反的。有趙官家俺們要打金賊,沒趙官家俺們還是要打金賊。”李秀聽了半晌已經不耐,站起來大聲說道:“歸根結底是因為金賊不給俺們山東人一條活路,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死,倒不如死得轟轟烈烈!”
“魏統製,俺知道你是個謹慎的人,可你看看外麵那些莊稼,那些即將收獲的糧食都會被金賊充作南征的軍糧,種出這些糧食的莊稼漢不會收獲一粒米糧。今年冬日,金賊大軍南侵之時,整個山東的青壯都會拿起刀做賊,整個山東的婦孺都會餓死成枯骨。”
“魏統製,事急矣,容不得再猶豫,你若不救他們,就是在殺他們了!”
到了最後,李秀的眼睛已經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