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他們眼前一黑,再看清這片竹林時,已經是另外一番樣子了。
那些竹子已經不是再青翠欲滴的樣子,水潭裡死氣沉沉,沒有任何活物,用竹子搭起來的回廊已經斷了,半拖在泥潭裡,竹屋塌了一半,充滿煙火氣的廚房現在黑乎乎的,裡麵的主人也不見了身影。
明誠拉著任瓶兒在山間野林裡拚命狂奔,時不時回頭看一眼,顯然是在被追殺。
直到天黑,他們躲在一個山洞裡,山洞很冷,他們相依在一起取暖,任瓶兒瑟瑟發抖,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怕的,她哭了很久,不停的在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她那雙一塵不染的眼睛此時通紅一片,看著他陳述“明誠,我們的家被毀了”
明誠不知道說些什麼,隻能一遍又一遍的安慰著她“不怕,不怕,瓶兒不怕家毀了可以重建,人沒了,可就什麼都沒有了,瓶兒,彆怕”
但是追殺他們的那夥人太強了,以至於他們被逼入了絕境,明誠做了此生最後悔的一個決定,他以為這樣至少能夠護住瓶兒
他答應霍家老家主,跟他走,卻把瓶兒藏在了荒草堆裡。
那是他拒不從嚴的第七天,人是跟著他們回來了,但他是頗有實力的土妖,他自己不樂意,沒有任何人能強收他為妖靈,霍家老家主對此想了不少辦法,或要挾或折磨,都沒有任何用處。
直到那天,他收到了一根枯花枝,枯枝上包裹著他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霍家家主告訴他,那朵小花妖已經死了。
他從來隻在畫本子裡看見過凡人口中的生離死彆,覺得這些東西對他們這種妖物靈物來講,是遙遠得很的,沒想到,最先離開他的,是他的摯愛之人。
霍家老家主告訴他這個消息大底是想讓他認命,好好做霍家的妖靈,但是沒有想到,這個土妖執念深沉,以畢生妖力形成了境,把當初在水牢中的一乾人等,包括霍家老家主,包裹在裡麵,吞噬了。
自此,霍家出現一個百年不散的境,因為有霍家老家主的餘力在,這個境隻供霍家人使用,但是霍家人多少都有點怕它,便把這個燙手的山芋強塞給叛出的霍韌,後來成了外人口中的荷花獄。
他不甘心瓶兒的離世,在境裡麵布了一個大陣,這是他們這群人口口相傳的禁術,可以逆天改命,起死回生,隻是代價有點大,自己會遭天譴不說,還要足夠多的凡人獻祭。
原先的他定是不會動用這等禁術的,然而此時此刻,他和他的愛人都是被這些凡人所害,叫他怎麼能不恨,他隻嫌死的人還不夠多,不足以解他心頭之恨,所以這次的祝豐宴,他其實是不打算放過任何人的,隻要是人,都不無辜,便是無辜之人,也要讓他們嘗一嘗他當初的滋味,他和瓶兒也是什麼都沒有做啊,老天不給他們公平,他就自己報回來!
林依本來不想多說,但是看到他這個樣子,微不可查的歎了一口氣,忽然說“你把這個境散了,看看外麵。”
明誠一臉疑惑的看著她,林依卻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隻說“你看看外麵的世界,這是瓶兒希望的,她想讓你放下。”
明誠還在遲疑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個模糊的聲音,隔著重重阻礙傳過來,聽得不太清楚,但是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那是他日思夜想,隻敢在夢裡聽到的聲音“明誠,你看看我看看我漂不漂亮。”
他呆呆的望著境裡麵假的不能再假的天,忽然感覺累了,感覺沒有意思,便是禁術也改變不了命,他其實早就知道,這樣子是救不回來那個人的,可他就是這樣執拗的堅持著,害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從他們的死亡裡找到一些快感,現在想想,真的沒有意思,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撫平仇恨。
那一刻,存在了百年之久的境終於散了,獨屬於不夜城的晚風撲打在他們的身上,觸手可及是火樹銀花,再遠一些的是漫天星海,和他同瓶兒在竹林裡看到的一樣美,不夜城裡人聲鼎沸,夾雜著來自低語樓的,像銀鈴一般的笑聲。
他在這些混雜的氣味中,聞見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那是任瓶兒。
他再也鎮定不了,跌跌撞撞地就往低語樓的方向跑,他活了很久很久,得知瓶兒死的時候是不可置信還有難受,他忍著刀割一般的痛,形成了境,隻為留住她的一抹生氣,哪怕是這樣,他都沒有哭,隻是眼尾有些紅;但是現在,他一邊走,一邊任由著淚水從眼眶裡湧出,順著臉頰流下,打在衣襟上。
在低語樓看見姿態萬千的她時,他真正的體味到了百感交集,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也不知道是該憤怒還是該心疼,最後,他退卻了,躲在角落裡,不想叫她看見這麼惡貫滿盈的自己。
林依怕這個土妖又發難,不放心,交代吳質楊時他們幾句,讓他們去疏散在境中落難的學子們,而自己則跟著去了低語樓。
走在大門前時,她的腳步一頓,抬眼看了一下屋簷,那一刻不知是哪家的孔明燈放飛起來,在那燈前麵的,是那不染塵埃的白,他就坐在那裡,喝著一壺酒,一頭黑發散在風裡,張揚狂妄又彆樣的好看。
他笑著,向林依比了一個放心的手勢,那個瞬間,所有的負累和驚險都消散成煙,似乎也不過如此。
他已經動不了了,真的隻是,來給這丫頭撐腰的。
丫頭,你放心去闖,有我在,我給你兜底。
但其實明誠什麼都沒有做,他隻是在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裡,安安靜靜的看著鮮花和舞台中間的那個人跳完一曲舞,就像很多年前,她跳給他看的那樣,他知道自己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百年的妖境,他已經是強弓之末了,現在境散了,執念解開,他也要消散了。
任瓶兒在走下台的那個瞬間,忽然往這邊看了一眼,久久不曾回神,身邊的姐妹問她怎麼了,叫了幾次她才反應過來,那一刻她感覺自己身在雲端,幽幽的說了一句“我好像看見了故人”
她臨時改了主意,又返回高台上舞了一曲,那曲子是明誠譜的,舞是她和她一起編的,一切都宛如初相識
角落裡,那個土妖,在這樣一支舞中,安安靜靜的消散了,消散前留給了林依一句話,以及一樣東西。
他說他也不知道那話的意思,甚至不知道這話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隻是冥冥之中,就是知道,要留給林依。
至於那個東西,他讓林依找個機會還給任瓶兒,是一個用了不知多少年,卻依然香味撲鼻的荷包,她親手做的。
悲歡離合是這個世間最神奇的東西,罪孽或是情深,或許誰都說不清楚,隻有他們自己能讀懂一二。
林依拿著荷包,垂著眸子不知道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