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種見識淺薄的蠢貨,”朗基努斯說:“雖然我也不是很聰明,但我知道,任何牽涉到宮廷、教會、貴人的事情都不會如給你看到的那樣簡單。”他低頭看了塞薩爾一眼,將錢袋裡的金子捏得嘎巴作響:“以前我會選擇遠離是非,但這次大概不行,至於我為什麼會站在你這邊——因為我不相信他們,如果那些人可以無視神明,也不畏懼法律與道德,我怎麼能相信他們會對一個沒有姓氏的騎士恪守諾言?”
“可惜如您這樣的明白人實在是太少了。”塞薩爾平靜地說,“那麼,如果您願意等上一些時間,您可以幫我做件事情嗎?”
“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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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情並未掀起多大的波瀾。
無論朗基努斯,還是塞薩爾都心平氣和,沒有一點憤慨,他們身上最為珍貴的地方可能就是有自知之明,一個流浪騎士,一個麻風病人的侍從……雖然阿馬裡克一世時時都在重申自己對鮑德溫的態度不會改變,但幾乎所有人都在觀望,都在等待——也就是之後的揀選儀式。
鮑德溫若是被選中,一切障礙(至少大部分)都能迎刃而解,若是不能,他最好的前途也不過是成為一個無名的苦修士。
阿馬裡克一世將這件事情交給了希拉克略去調查,可惜的是最終的結果也隻能落在那樁可笑的賭局上,除了那兩個雇傭兵,也沒有可追究的人,一來是因為沒有證據,二來他們也能矢口否認對王子的侍從犯下了嚴重的罪行——甚至可以說,隻是想要和塞薩爾開個玩笑,最後,這個人為的意外確實沒有造成什麼無可挽回的後果。
作為安慰,塞薩爾得了很多賞賜,豐厚到他若是能夠離開亞拉薩路,足以在某個貧瘠的地方為自己謀取一塊小小的封地,當然,他不能。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塞薩爾虔誠的修行借著這樁惡行被更多人知曉,人們再說起他,不再說是“那個幸運的奴隸”,而是說“那個虔誠的侍從”。如希拉克略所期望的,人們看見了一個衣著糜麗,容貌端莊的人就會說“好一個貴人!”,因為塞薩爾發了這樣的願並完成了沉重的工作,就有人認為,有著這麼一個侍從的王子鮑德溫不應當是個受到天主責罰的罪人。
在塞薩爾做工的最後一天,聖墓教堂周圍的階梯、道路與街巷到處可見前來拜望他的人,其中固然有身份尊貴的人,但更多的還是身著襤褸,麵容枯槁的窮苦之人,為了朝聖,他們可能耗儘了一生的積蓄與最後的一點精力,末了卻因為低估了教士們的貪婪而被拒絕在聖門之外。
他們僅有的希望就是遇見一個慈悲的老爺,或是夫人,又或是和現在一樣,遇到一個可敬並且有德行的人,把他當做聖人來朝拜,借著他來打開通往天堂的大門。
陪同塞薩爾的騎士看見這個狀況,不由得一咂舌:“要我去叫些仆從把他們趕走嗎?”
“他們會把我撕碎吃掉嗎?”
塞薩爾不是在開玩笑,但騎士認為是,他大笑了一陣:“不,”他說:“但他們臟透了,還會偷走您的花邊和飾帶。‘’
“如果隻是這點損失,我還承擔得起。”塞薩爾說。
在金星升起的時候,塞薩爾已經見過了那些不得入門的可憐人,但那些徘徊在聖門之外的人居然不能算作最窮苦的,擁擠在陰影中的襤褸衣裳中隻有充滿渴望的眼睛還在閃爍,伸出來的手猶如猶大山地中的枯枝,他們幾乎不發出聲音,或許是沒有力氣,或許是擔心被斥責,他們也不敢大膽地近前,直到一個勇敢的母親雙手舉著還在繈褓中的兒子,膝行到塞薩爾身側。
“大人,老爺,”她用幾乎無法分辨的土語祈求道:“摸摸他吧,摸摸他吧,讓他好起來吧……”
比聲音更快襲向他們的是一股臭氣。
在這個隻有罹患重疾的權貴才有可能每日沐浴的年代,窮人不管是出於囊中羞澀,還是出於教會的要求,他們畢生都隻可能洗過一次澡——就是在受洗儀式上的那次,更不用說,他們的木盆、衣服也都是一份值得傳承子孫的珍貴遺產,絕對不能白白折損,所以,渾身發臭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塞薩爾低頭看過去,因為缺乏營養,又或是生了病,就算是隻有幾個月的嬰孩,看上去也和猴子一般的醜陋,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
母親繼續說了幾句話,塞薩爾不太能聽懂,“等等,”他說,示意那個母親從自己這裡拿走一塊海棗,“給你的孩子。”
他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病了,但他知道在這個時候很多窮苦之人的不適都是因為缺乏營養,鮑德溫給他的蜜漬海棗是一種昂貴的食物,含有大量的糖,而糖就意味著能量,這些猶如野外的麥草一般頑強求存的平民,或許隻要這麼一點慰藉就能活下去。
塞薩爾可以感到身邊的騎士有點緊張,這些人對他們來說是連仆役都比不上的牛馬和野獸,溫順的時候是牛馬,狂暴的時候是野獸,他們可能還會在心中暗暗責備,何必多生變故呢,但塞薩爾很清楚自己的碰觸對疾病和饑餓都無濟於事——國王在撫觸儀式上還要額外賜給病人一枚金幣,好讓他能去吃喝或是治病呢,更彆說一個小小的侍從了。
一粒海棗不過讓他甜上一會兒,卻有可能救了這孩子。
母親緊緊地將那粒海棗捏在手裡,“您會得福的,聖人,”她堅定地說:“天主會給您報償的,如果我能,我的孩子能,我們也會回報您的。”
塞薩爾聽到身後的騎士發出一聲嗤笑:“這就足夠了。夫人。”他說,他繼續向前走去,騎士擔心的騷亂沒有發生,不斷地有人向塞薩爾伸出手來,但隻要塞薩爾碰碰他們的指尖他們就能滿足,沒有人拉扯,也沒有人叫喊,更沒人試圖偷走他的錢囊,十字架或是其他小飾品。
朗基努斯跟隨在塞薩爾身後,他知道有人嘲諷他說是奴隸的奴隸,但他根本不會在意,他一直緊緊地盯著黑發男孩,以及那雙向那些窮苦到盜賊也懶得看上一眼的朝聖者們伸出的手,那些手搖擺著就像是被風觸動的草,隻要有一兩個人因為衝動或是心懷歹意,他就會跌入人群,陷進那些汙臭腐爛的皮肉與破布之中,他可能會受傷,也有可能會殘疾,或是染上瘟疫。
可直到他們踏入了曾經矗立著聖十字架的小丘,在教士們推動聖門,將朝聖者隔絕在殿外之前,那雙手也沒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