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樞密院去,裡麵倒也並不寬大,除了中院一個議事列班用的大堂,其他地方都是一間一間的小屋。
蘇武隻管跟著那小吏往裡進,走人的回廊裡,人來人往,卻多並不是武夫之輩。
直到一個側間的小屋,那小吏轉頭來,依舊驕傲:“請吧,相公在裡麵呢。”
蘇武自己邁進去,裡麵就兩個人,一個微胖的漢子端坐,程萬裡站在他的頭前一旁。
倒也先不打量,隻管躬身一禮:“見過樞密相公。”
那樞密相公的話語就來:“嗯,你便是蘇武,不錯不錯,隻當看一眼,便是好軍將,不必多禮。”
如此,蘇武往前走去,才打量了樞密相公一眼。
童貫,倒也看起來不矮,有幾分人高馬大,一張豎圓臉,大概是因為發福所致,麵色白皙,大概是因為養尊處優,倒是目光裡炯炯有神。
長得不醜,反而看起來很舒服,他頜下有胡須,雖然不多,但也根根分明……
便是說話之聲,也不是那種閹人的公鴨嗓,甚至還有幾分渾厚,身形看起來,也是高大壯碩模樣。
一眼看去,與正常男人無異,乃至還比一般男兒威武雄壯幾分。
蘇武一時不解,不是閹人太監嗎?
“多謝樞密相公!”蘇武站定,再是一語。
童貫臉上有笑:“隻說尋個時候招你來見一見,沒想到你與鵬遠先來了,也是正好,隻當是我召你們二人入京來,那趙良嗣把你誇得是天上地下獨此一人,哈哈……當麵看來,怕也不差!”
蘇武第一次知道,程萬裡,字鵬遠。
不免想起另外一個人,此人叫做嶽飛,字鵬舉,此時應該正在相州晝錦堂下韓氏的家中乾雜活。
“樞相抬舉!”蘇武再是一禮。
程萬裡在旁便說:“恩相,如今河北東路,怕是真要起大賊之事啊!”
童貫點著頭:“我知也,你前幾日來的公文,我已然與朝廷諸公都說過了,也與官家說過了……”
“那……”程萬裡故意言語猶豫。
童貫擺擺手:“有我在京,如何能罪在你身?放心就是。”
“學生拜謝恩相。”程萬裡也是躬身一拜。
童貫點著頭,看向蘇武:“你來說說京東兩路之事。”
蘇武看了一眼程萬裡,見程萬裡點著頭,方才開口:“樞相有知,軍備廢弛之語,不敢妄言,堪用之兵著實不多,末將麾下,也不過兩千堪用之兵,那賊勢已然成千上萬之多,那賊人躲在水泊之中,隻有後山有陸路可去,那後山卻是地險牆高,關卡險要,難以破之,唯有水陸並進,四麵圍攻,才能有破賊之可能。”
程萬裡也補充來說:“恩相,雖然學生有這製置使的名頭,卻是官小位微,其中難處,恩相豈能不知,蘇武,也不過是個五品遊騎將軍,兩路大小州府十八個,都監總管一大堆,又豈能做到令行禁止?”
童貫擺著手:“這些話就不必說了……”
程萬裡立馬點頭:“多是學生無能,恩相海涵……”
“倒也不是說你無能,萬千之賊,又豈能比得上昔日黨項之強?我領樞密院,若是麵對這點賊人,還滿天下去調兵遣將,豈不讓人以為我是樞密院行事無能?官家知曉了,豈不更輕看與我?唉……”
童貫看了看兩人,他也有他的難處,隻待他稍稍一頓,才再說:“軍備廢弛之語,蘇武說來,我豈能不知?但你我三人之間,說這話,倒也無妨,這話卻萬萬不能說到官家耳中去,若是到得官家耳中,軍備廢弛,豈不就是樞密院之罪也?”
這番話,蘇武聽懂了。
童貫知道天下州府,大多軍備廢弛,但他又似乎也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卻還要表麵上粉飾這個問題……
再去一想,軍備廢弛這件事,也不是一朝一夕而成,更不是在童貫這一任而起,是曆代而下,越發廢弛,從開國年間,就埋下了根子。
這又豈是童貫一上任,就能解決之事?
若是真的山東起了賊,還需要滿天下調兵去剿,那豈不就是在把這個問題剖開了給天子看?給天下人看?
童貫這官,看來也不好當。
程萬裡聽得這番話,已然就往前開口:“恩相不易,這賊人之事,定是要在京東之內剿滅之,學生定是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不敢推脫。”
童貫稍稍點頭,也是歎息:“這話就對了……有些事啊,我這樞密院萬萬不能做,但彆人興許為了給我使絆子,說不定真要做呢……”
“恩相是說……河北東路之事?”程萬裡來問。
“是呢……河北東路起賊,自不是你之罪也,終究卻又是我之罪也……”童貫自己苦笑。
蘇武真是在學在聽,程萬裡自然是賊起之後再去補任,起大賊怪不得程萬裡,程萬裡可以甩鍋。
但童貫甩不了鍋,他都已經到頂了,他掌樞密院,掌的是天下兵事,任何地方起賊,他都有鍋,童貫若是再甩鍋,那就隻能往天子身上甩了……
程萬裡麵色帶悲:“恩相難也……”
童貫卻又來說:“這不算什麼,還有難呢,河北東路賊勢一起,不知多少人要來參一腳,不急,慢慢來,他們若是覺得自己行啊,就讓他們來……終究,最後還是我,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說著,童貫看向程萬裡與蘇武,又說:“便是這個爛攤子啊,還是你們二人去收拾,錢糧軍械,我知你們差得許多,但我這裡,給不得太多,天下州府何其多?哪個不要?西北也要,廣南兩路也要。而今,河北東西路,乃至河東路,更是急需,一旦宋遼開戰,他們便是前線。”
話語到這裡,程萬裡看了一眼蘇武,便也是對視。
程萬裡皺著眉頭:“恩相之難,學生頭前不曾多想,實屬無知,恩相海涵。”
童貫又是擺手:“不過,禁廂編製之事,倒是可以操弄一二,換個法子嘛,而今你們一個是封疆大吏,一個是兩路管軍,怎麼能沒有法子呢?”
“還請樞相教誨。”蘇武心中大喜,連忙一禮。
童貫真教:“你們看啊,十八個大小州府,難以調動,或是並不真心效死,也無傷大雅,本也就靠不住,但你發文去,讓他們上交各地禁廂之名冊數目,就說是樞密院令,他們當是要敷衍一二的,你拿著各地州府禁廂之數,隻管每一地都刪減一些,你自己多報一些,報到樞密院來,樞密院裡大印一蓋,刪減出來的員額,自就歸你了……就好比是你,從各州府抽調了兵馬……”
蘇武兩眼一睜,還能這麼操作呢?
倒也不是如何長見識,還真就是不在其位,難謀其政,屁股坐在哪裡,才懂得哪個層麵上的事情。
“拜謝樞相指教。”蘇武一禮,心中自是更喜,但也還說:“還請樞相給個實數。”
童貫就笑:“蘇總管當真直白,是個軍漢的性子,好軍將,就該是這般,倒也不是我要給你多少,給多了,你養得活嗎?”
蘇武先不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末將今日一見樞相,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更知樞相之難,還知樞相心中,皆是國之大事,剿賊之事算不得什麼大事,海上之盟,宋遼之戰,才算得上大事,末將既已知曉這些密事,末將所想,定是治得一彪堪用之兵,來日為樞相先鋒敢死!”
童貫轉頭來看,當真目光如炬,看著蘇武。
程萬裡在一旁說了一語:“恩相,蘇武此番隨同使金,一心為國,一心為恩相之事,當真生死置之度外,著實堪用。”
童貫點著頭:“我心知肚明,隻是怕你們當真養不活,不說養不活,便是真給個兩萬之數,便是你們招刺都招不滿……”
童貫之語不假,大宋朝招兵,那是千難萬難之事,誰願當兵?
除了流離失所的災民難民,以及那些祖祖輩輩就這份營生的人,哪個好好的人家,願意去當兵?
蘇武此時絲毫沒有緊張局促了,隻管一語:“樞相,兩萬員額,與遼開戰之時,末將定帶出一萬堪用強軍。”
便是蘇武也知,到得童貫這裡,不必弄那些彎彎繞繞了,童貫是此時這大宋,為數不多當真知兵之人,整個東京城裡的官,也唯有他一人,真正上過戰場。
該是蘇武給態度給承諾的時候了,換的就是前程,童貫其人,給出去的東西,自然也要回報。
蘇武也看了一眼程萬裡,程萬裡接了一語:“恩相,這兩萬人的資費,可還要造船呢……”
童貫看向程萬裡:“還要造船,你支應得開?”
程萬裡滿臉便秘,支應得開還是支應不開,此時此刻,還能說什麼呢?
程萬裡隻管一語:“恩相當麵,如此抬舉看重,學生豈能還有二話?定然剿滅這夥大賊。”
童貫左右看了眼前兩人,輕輕用手指敲打了一下座椅扶手,微微點頭:“允了你們就是……隻等他們各自登場唱罷,你二人當真把爛攤子一收,前程自不必多言!”
這還真與談買賣異曲同工。
程萬裡已然一禮:“定然不負恩相!”
蘇武自也一禮!
童貫點頭:“樞密院今日還當下公文去督促河北東路各地州府嚴加防賊,明早朝會,我也當再去與諸公說說,與官家再說說……此事便就如此了,許多事啊,你們二人心知肚明,倒也不必我來多言……”
蘇武倒是真聽明白了,就在那一句“各自登場唱罷”,樞密院雖然是軍事主官單位,但也並不代表樞密院當真就統領天下兵馬。
就好比還有一個殿前司,雖然樞密院名義上是個總管機構,但這殿前司,又有其一定的獨立性,以往是直接統管天下禁軍。
而今裡,也是京畿禁軍的直屬統管衙門。
換句話說,樞密院,更多是軍事行政單位,殿前司,就直接是軍事管理單位,直接統領兵馬。
童貫是靠著西北軍功而起,再有天子恩寵,所以他成了樞密院使。
但也並不代表童貫真的就在軍事上一手遮天,那些久在京中的大佬,乃至中書門下的大佬,他們的勢力自也錯綜複雜。
這剿賊之事,一旦真上升到了這個層麵,童貫是有競爭對手的,競爭的東西,就是在天子麵前解決事情的能力。
終究是這天下之事,都在一人,都在天子身上,眾人得爭寵,在天子麵前爭寵。
倒是童貫也不急不怕,他太清楚那些人都是什麼玩意了,他甚至知道這件事不一定是壞事,興許還是好事。
你們要上,那讓你們上,你們要搶點什麼,讓你們先搶。
弄得個雞飛蛋打,童貫再出來收拾爛攤子,豈不更顯得童貫之能?
也是這京中,誰懂軍事?一個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罷了。
蘇武明白這些了,也就知道之後的事怎麼弄了,其實是放開了手腳,也符合他的利益,誰上都雞飛蛋打,但他蘇武上就大事能成,豈不也是利益?
養賊自重這種事,與此一比,落了下乘,以後是另外一個思路了。
興許,這就是所謂大宋朝的政治。
程萬裡隻管點頭:“學生明白!”
童貫看了看程萬裡:“你也不易啊,你還能打馬飛奔了,怕是遭罪不小,看你走路已是羅圈,哈哈……”
程萬裡立馬是個一臉尷尬的模樣:“恩相見笑……”
童貫擺著手:“你這笑話,焉能不是我昔日的笑話?沒什麼見笑的,以往還擔憂你不行,而今呐,良才難得,你自放開手腳去做,我在京中,定也不讓你受了委屈。”
“拜謝恩相,恩相情義,學生銘感五內,不敢忘懷。”程萬裡其實心中澎湃,就童貫那一句“良才難得”,程萬裡聽來,如食仙藥神丹。
“好了,你去尋個醫,治一治,塗抹一些藥膏,過些日子就好了,往後打馬,也就習慣了。”
童貫點著頭,又看了看蘇武,再說:“蘇武啊……”
“末將在!”蘇武自是軍漢做派。
“知你奮勇敢死,隻待你再立功勳。”童貫自是勉勵,說是禦下之道也行,但還真有幾分真誠其中。
“末將謹記。”
“去吧去吧……”童貫擺著手,卻又起身了,好似要相送幾步。
程萬裡連忙說道:“恩相留步。”
童貫隻管擺手:“我也出門,入宮去。”
便是當真相送……又好似隻是順路。
出得樞密院大門,童貫上車往左掖門,蘇武與程萬裡上了馬,隻等童貫先走,再動身。
程萬裡來說:“你是不是好奇呢?”
蘇武一時未反應過來。
程萬裡接著說:“恩相啊,起於微末,成人年歲了,才淨身入宮去……”
蘇武立馬明白過來了,難怪一個太監長得又高又大,還有胡須,說話也沒有公鴨嗓,乃至待人也和善,自稱都用“我”,也難怪西軍那些驕兵悍將,真能服他童貫,真能為他效死。
“走了……”程萬裡已然在拉韁繩轉向。
“相公往哪裡去?”蘇武就問。
“回東平府!”程萬裡如此一語。
“相公既然回京了,不回家看一看?”蘇武又問。
“唉……罷了,家中一個浪蕩子,他不來看我,我卻能去看他?如今我這般奔走,所為何也?哼!人生啊……無趣……”
說著,程萬裡馬腹一夾,當真就走。
蘇武自也就跟隨,倒是如今程萬裡打馬,還真有幾分架勢了。
“不知……令郎可有婚配?可有兒女?”蘇武找閒話來聊,便也是想著不看兒子吧,孫子總該看看。
程萬裡眉頭一皺:“倒也不怕你笑話,本有婚配,教人家退了……”
蘇武聽來一愣,這是什麼故事?這種事,程萬裡也與自己說的嗎?
如此故事,這位兄弟,是不是也當說一句,莫欺少年窮?
再看程萬裡,便是也知,哪裡有那麼多莫欺少年窮?
隻看程萬裡如此奔走的模樣,努力上進,當是一句,莫欺老……中老年窮。
其實,蘇武更想的是……可見以往,程萬裡在這京城裡,混得著實不怎麼樣,不然何以被人退婚?又何以拜在童貫座下?
這程萬裡啊,起初還真小看了幾分,如今再看,其實有幾分敬佩。
就聽程萬裡繼續說:“真說起來,我豈能不是心中有那不忿?”
程萬裡在這東京城裡,似乎真有一種傾訴欲,卻還把蘇武選作傾訴的對象。
“隻管來日,衣錦還鄉,自大不同。”蘇武安慰,想來程萬裡真有許多傷心事。
“是極,就是這麼想的,若是看不到抓不住,便也罷了,如今,既然看得到了,好似也抓得住了,豈能不使上渾身力氣?誰人不想一個出人頭地?”
程萬裡真說心事,與蘇武一點不隔。
“相公此番定能出人頭地,風光回京。”蘇武再來一語,也說自己,用命去搏,也當搏個出人頭地,再說那為國為民之事,沒有出人頭地,在亂世裡,便是連談為國為民的資格都沒有。
還有力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這是多難的事?
若真去想,蘇武便是想得夜裡都睡不著,一切,沒有多久了。
“蘇武啊,你好似沒有字吧?”程萬裡忽然如此一問。
蘇武心知,得找個理由借口,便答:“父母去得早,也不曾行過冠禮,便未想這些……”
古代的大多數禮儀與風俗,但凡需要錢的,從來都是富貴人家專屬,底層百姓哪裡能顧得上這些?
婚喪嫁娶也好,冠禮及笄也罷,乃至中秋吃個月餅,但凡花錢,那就多隻是貴族專屬。
冠禮取字這些事,那就更是讀書人群體的專屬了。
“我與你起一個吧……”說著,程萬裡便是去想,片刻之後,再開口:“嘿,倒也不必多想,蘇武蘇武,本就是名人,國之乾城也,你就字子卿吧……子呢,男子美譽也,卿,自就是高官之意,也是天子對臣子的愛稱,與你那武字一配啊,隻願你為國效命,前程遠大!”
蘇武點頭:“多謝相公!”
“蘇武蘇子卿,好聽呢……若是見於後世史書,兩個蘇子卿,豈不也是美談?還要後人前後辨一辨,豈不有趣?”程萬裡自己也很滿意。
“再謝相公賜字。”蘇武心中,其實感動。
慢慢的,蘇武也越發覺得自己與這位相公、這位領導,已然真有了一種超越上下級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