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城外,營寨慢慢建起,建得很快,且很堅固。
因為有一件事是蘇武萬萬沒想到的,許多建造營寨的木材之類,都是湖州城裡送出來的,甚至湖州府衙還派人出城來幫忙。
這是蘇武第一次有這種待遇,邢嶽在蘇武心中,那自是越發不錯。
至於那八十萬貫錢,也來得極快。
三千步卒也到,三千輔兵帶著諸般輜重車輛來得最慢,營寨裡忙碌非常。
水軍也來報備,從吳興塘水道慢慢行來,還有部分水軍在把湖州城池通往太湖的水道某些區域進行拓寬,倒不是多大的工程。
所有人都動起來,挖壕溝,營寨之外到處挖,營寨裡也開始挖井,倒也不必挖多深,兩三米就出水。
架弩,床子弩,八牛弩,這一回,蘇武準備得認真非常。
神臂弓,也叫神臂弩,這是以往蘇武隻聽過沒見過的東西,這一次在東京帶了七百多張來,這東西是大宋弓弩工藝的極致之作,且造價十分的昂貴,隻有東京才有的玩意。
此番,蘇武得了七百多張,便是這般的弩,與以往蘇武麾下士卒用的弩比起來,那真就是鳥槍換炮。
隨便一箭射去,兩百四五十步的射程,乃至射到三百步外都可以做到,重甲能透,能真正洞穿,這在冷兵器時代真是不可想象的東西。
連花榮得到了一張之後,都喜歡得舍不得離開手,那是摸來摸去,擦了又擦,反複觀瞧。
湖州城頭,也出現了許多身影,都在眺望城外慢慢建起的營寨。
城頭上有軍漢,也有一些大戶之人,便是知府邢嶽讓這些人上城來看,主要是為了籌錢,便是八十萬貫給出去了,若真是那般的死戰不退,再給多少錢也是應該。
這般認知,從來就有,但這般事情真做到,就還得有一些商議,最好都是你情我願之事。
為何大戶人家輕易不願離開家鄉?
因為這個時代真正值錢的東西,都是不動產,土地也好,房屋店鋪也罷,這些才是真財產。
至於錢財,這東西是很有用,隻是也帶不走,真若是出門逃難,能帶得幾斤錢去?錢可是重物,很重之物,若是沒有蘇武這般幾千人的輔兵車隊,那是帶不走多少的。
更何況如今世道不太平,離開了家鄉,上哪都是待宰的羔羊,到處還有亂民強盜,乃至巧取豪奪之輩。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越是豪富的人家,越是不願背井離鄉遠走,反而是那些沒有什麼大財產的人,更願意遠走他鄉。
古代許多高門大戶,在國破家亡的時候更容易成為敵人的順民,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這裡。
也聽城頭之上有人說:“這些可當真都是禁軍之精銳?”
便也有人點頭:“那錢總管之語,豈能有假?隻說便是二百騎,就能輕易把兩三千賊人打得落花流水。”
“唉……聽說這番再來,是方臘賊,來了十萬之眾……”擔憂的語氣自不必說。
“是啊,邢相公說,這些禁軍精銳定會死戰不退,希望當真如此吧……”
邢相公其實就在不遠,正在高聲說:“諸位,可都看到了,這一支大軍可不同凡響,那領兵的軍將正是朝廷的前鋒大將,名叫蘇武,表字子卿,在北地,那可是有名的剿賊之將,最擅剿賊之事,深受朝廷信任,此番,必能幫著湖州擊退賊人!”
邢嶽也難,此番可不僅僅是為了籌錢,還為了發動壯丁上城幫忙,湖州城不算小,但能調動之軍不過四千餘,若要保險一些,這是遠遠不夠的。
城池大了其實很麻煩,就好比汴京那般的城牆,城牆繞去六七十裡地,便是城牆上一米站一個人,把這城牆站滿了也要三萬多人。
這還隻是站一圈,若真是要保證一個防守的強度,還要防止敵人聲東擊西之類的手段,那便是十萬人都遠遠不夠。
這湖州城也是一樣道理,所以,邢嶽還要發動這些高門大戶之人,這些人手上的壯丁極多,是家中護院也好,伺候差事的小廝也好,乃至一些佃戶雇農,真正的壯丁勞動力,大多都在他們手上掌控。
所以要動員,就要先動員這些高門大戶之人,讓他們把家中的奴仆小廝家丁護衛先貢獻出來,一家興許不太多,但所有人加在一起,那數量也是相當可觀,家主們不免也要用錢賞賜一番……
隻待知府邢嶽一番話語去,眾人多是交頭接耳去說。
邢嶽便也繼續高聲:“那蘇將軍可了不得,當真是猛將拔於卒伍之輩,更是少小就讀書進學,能行一手好詞文,怕是你們不知,天子都聽過他填的詞,聽得是潸然淚下,許你們也還沒聽過,稍後啊,本府讓人唱與你們聽聽,那是何等的英雄氣概,當真是允文允武之輩,最知兵事,最善運籌,打仗從來不敗,有百勝將軍之名號!”
蘇武是不是這樣,那是其次,邢嶽此時,就得這麼來說,言外之意,隻要大家配合,十萬之賊自能退去,就是要大家多出點人,多出點錢。
眾人連聽兩番話語,麵色上當真就好看不少,交頭接耳的話語也更多了,似乎真起了一番熱烈的討論。
邢嶽又說:“何以天子與朝廷派蘇將軍為先鋒大將?便是他百戰百勝,山東也是十萬之賊,便是被他一人剿滅,那山東之大賊,自比咱江南的更是凶惡,此番,自是必勝,本府心中一點都不憂,旁處的主官,見得賊寇就棄城而走,本府穩穩站在此處,何也?蘇將軍來也!”
這一番再說之後,終於有人開口答了一語:“我家中護衛家丁,青壯小廝,攏一攏一百三四十人,回去賞了錢與他們,自叫他們到府衙裡去。”
邢嶽大喜:“好好好,鄭員外當真乃湖州大善也,來日啊,賦稅攤派,必有照拂!湖州百姓,更也會念鄭員外之大恩!”
有第一個,自也有第二個:“那我家就出八十人來吧……”
城頭之上,工作雖然麻煩,倒也進展順利。
營寨之外,卻是工作進展得有些不順利,這江南之地,挖壕溝當真不好挖,太容易出水了,軍將們站在沒有多深的水坑裡繼續挖,十二月的天,著實凍得是瑟瑟發抖。
這湖州之地,竟是也這般的冷。
大帳之內,許貫忠也是皺眉說道:“將軍,這般挖下去,便是壕溝沒挖多深,人都先病了去,不能這麼挖了。”
聞煥章也開口來說:“即便這麼挖深了,卻也挖不得多寬,壕溝裡皆是水,江南之人多習水,卻也阻擋不了多少腳步,軍漢們凍出病來,著實得不償失。”
蘇武顯然頭前也沒料到這個問題,便是皺眉來問左右:“那是挖還是不挖?”
眾人想了想,聞煥章來說:“挖還是要挖,但不必挖深了,最多半丈,乃至三四尺也可,可多挖幾條橫在一起,若是賊人來打,隻管讓他們上上下下,難以衝鋒整陣便是……”
蘇武左右一看,點頭:“那就這般,四尺,多挖幾條橫在一處。”
自有人去重新組織傳令,蘇武想得一想,又道:“多伐木,也派人往城裡去要,要柴火,趕緊點篝火與兒郎們烤一烤……”
蘇武也真怕把軍漢們凍壞了,但這戰前的準備,也萬萬不能不乾。
打仗這門學問,當真是怎學都學不完,蘇武已然選了一個較為高一點的地勢,便也想著避免被水衝或者積水嚴重,但沒想到湖州之地,地一挖就出水。
湖州之地,往西北去,倒是有些丘陵,奈何湖州城這裡,當真平坦。
卻是冬日,竟也會結霜,濕冷刺骨。
一口氣去,也是起霧一片。
便是這大帳之內,蘇武自己也凍得縮著脖子,好在還有孟玉樓給他準備的貂皮內襯之大氅,披在身上,倒是暖和多了。
不僅如此,蘇武腳下還踩著炭盆,時不時把手伸出去烤一烤,兒郎們怕是更難。
在山東打仗好似還沒這麼難,倒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
好在湖州城裡的人與事都還不錯,當真就一車一車往營寨裡送柴火,乃至還有一些家具之物也一並送來了,隻管叫軍漢們劈了燒去。
軍漢們劈著家具,倒也感動,一邊劈還一邊說:“這麼好的家具,竟是送來與咱們取暖了,這湖州城的人,真是好!”
“便是舍命護他們一回,我倒是也樂意……”
“這是什麼?這是門板吧?”
“門板也送來燒了?”
“唉……燒吧燒吧……”
便是說著,天空陰雲慢慢來,不多時,竟是下起了雪,江南竟然也下雪……
雪還不小,漫天飄散,便是在人的感覺裡,好似越發的冷了,軍漢們雖然冷,似也扛凍,衣服也都挺厚。
隻是這場景看起來,不免有幾分蕭瑟與悲涼。
城頭上又來了一批人在看,大雪漫天,軍漢們圍著篝火在烤。
人呐,其實沒有幾個真正心思狠辣,多是能共情的,隻看這感情怎麼引導,誰來引導。
傍晚,一車一車的柴火,更來許多,也還有百姓們肩扛手抬,便是都來勞軍。
那兵馬都總管錢世疆,更是帶著麾下軍漢幫著運送,更也多送一些糧草菜蔬之物,乃至還有肉。
有時候,壞事很多,但好事也有,事情怎是這般,一旦情感上互相交流連接起來,事情總會走向正循環。
營寨裡的軍漢一邊幫著抬東西,看著那紅彤彤的肉,一邊用京東的口音笑哈哈說著:“你們放心,俺們一定能打贏,賊寇算不得什麼,哪裡的賊寇,俺們也殺得他落花流水。”
“多謝多謝……”湖州的百姓,便也淳樸,滿臉是笑,拱手作禮。
竟然還有酒,這般雪天裡,喝口酒來當真暖身子,隻是……軍令之下,不得飲酒,但是打勝了,將軍會賜飲,軍漢隻管搬,搬得更是喜笑顏開。
也有軍漢叮囑:“趕緊回去吧,天馬上就要黑了,天黑之後,可就不要再開城門了,指揮使說了,賊人明天就會到,你們隻管在城頭上看著,看著俺們如何殺賊!”
隻待湖州城的人回了,夜裡冷風起,軍漢們枕戈待旦入眠去。
一夜去,再天明,滿眼一片雪白大地,軍漢們也都主動清理起帳篷上的積雪,清理著營寨裡的道路。
四處都是濕噠噠的……
炊煙嫋嫋在起,大小篝火再燃,隻待烤熱了手腳,渾身便都暖和了,再去拿那冰冷冷的兵器甲胄,也並不寒冷刺骨。
賊人來了,來得不快,灰黃灰黃一大片,從南往北來。
旌旗也不如何去展,隊列也並不整齊,乃至一個個縮著脖子弓著腰,抱著手臂低著頭。
天氣,對誰都是公平的。
城頭之上,大小官吏,都在觀看。
他們站得高,看得遠,隻一眼望去,仿佛地平線都被賊人全部占滿,仿佛這些賊人都是從天邊走到了大地,多……
嗚嗚泱泱說不清的多!
城頭上,一片凝重。
再看半個時辰,曠野之中,麻麻灰灰,無邊無際。
邢嶽看得太清楚,他下意識裡,真有一種要轉身就逃的衝動。
也難怪方臘之賊到得哪個城池,便是輕易而克,這般的人數規模,對人的心理衝擊實在是太大。
城樓之上,此時寂靜得針落可聞,沒有一人來說話,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麼……
隻管往東邊轉頭去看看吧,那官軍營寨,昨日看還覺得好大一座營寨,今日再看,這營寨莫名就小得可憐。
怎麼會這麼小的?援軍怎麼就這麼少呢?
煞白的臉色,左右看去,皆是!
邢嶽得開口了:“賊人看似多,都是烏合之眾也,禁軍精銳看似少,一萬打十萬不在話下!”
這話說來,邢嶽自己都不信,但得說,
錢世疆也來接話:“那是自然,便是方臘賊百萬來了,那蘇將軍必也死戰!”
兩人說完,卻是無一人接話,這話還怎麼接呢?
這話,又教人如何去信呢?
那蘇將軍,此時看得如此賊勢,怕是也在想著撤兵之事了吧?
那些軍將軍漢們,怕是也在後悔吧……
往東邊去看看,倒是還並沒有撤兵退兵的景象,隻是也有許多軍漢軍將從營帳裡出來遠眺,乃至也到營門口去觀看。
開始起了聲音,人的腳步聲,但聽不出是腳步聲,隻有一種沉悶的嗡嗡轟轟的聲音,好似是從大地傳來的,又好似是從天空傳來的……
便是隻聽著耳邊這聲音便能動人心魄。
這大概就是十萬之人的威勢!
此時蘇武已然打馬到了營寨門口,他看得認真,卻是賊人太多太多,鋪開去當真如汪洋之海一般……
太多了,就看不真切。
隻聽得蘇武忽然呼喊一聲:“二郎!”
“哥哥,我在!”武鬆答了一語。
蘇武再喊:“花榮!”
“末將在!”花榮拱手!
“你二人點五百輕騎,隨我去查看敵情!”蘇武軍令下完。
眾人都看著蘇武,那許貫忠有話說,但欲言又止,他許是不想將軍犯險,但卻也知將軍為何犯險。
隻看左右軍漢,當真有不少人麵色微微有變,好似心中泛起了一些嘀咕。
蘇武麾下軍漢,有些人是見過這般場麵的,比如昔日濟州高俅十三萬大軍水陸並進。
但也沒見過敵人這般規模而來,何況更多人也並沒有見過如此場景。
人類,最怕的是什麼?便是一種未知,東平府來的軍漢,對方臘著實沒有了解,隻管知道方臘勢如破竹,打哪個城池都不費力。
這種未知,蘇武就得把它變成有知。
蘇武得乾點什麼了,首先真是為了查看一下敵人各處各部的情況,更也是為了穩定軍心,敵人十萬之眾又如何?
蘇將軍帶著五百人就敢去,十萬之賊,不過草芥而已。
五百輕騎就到,蘇武打馬出營,他自己也帶了一張騎弓,雖然他並不十分擅長,但馬背上拉弓射箭這個動作,他已然熟稔非常。
“走!”蘇武舉起拿著馬鞭的手,一揮而下,渾身上下不露出一點猶豫。
“願隨將軍效死!”五百騎轟轟隆隆出營寨而去。
營寨之內,所有人都眼巴巴看去,看著將軍出寨迎著十萬之眾去。
其實,沒有十萬之眾,最多在七萬左右。
但視覺感官上,七萬與十萬,沒有多大差彆。
這湖州城外,太平坦了,這七萬人鋪開去,太廣太廣。
便是城頭上的人看著蘇武帶著五百人打馬出寨,看到到了那一瞬間,無不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連知府邢嶽都問:“這這這……這是作甚?”
錢世疆絞儘腦汁來答:“這是……悍勇!”
哦?這就是悍勇?
邢嶽定了定心神,立馬左右去說:“看到沒有?這是何等之悍勇?”
也是看起來著實悍勇,高處俯瞰而去,遠處是一片汪洋大海,然後一縷砂礫正在衝著汪洋大海而去。
有話怎麼說來著?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以往是不真切的,此時,就看著這一幕,真切無比。
錢世疆立馬又接:“這便是讓賊人知道,即便他們人多勢眾,禁軍精銳,那也是有死無生,且看那方臘賊怕是不怕!”
忽然,邢嶽問得一語:“那頭前一個,是不是蘇將軍?”
錢世疆隻管去看,立馬點頭:“正是正是,正是蘇將軍親自引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