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打馬在後,跟著前方步卒慢慢在走,無有言語,隻有凶惡得黑出水來的臉。
眼前,是無窮無儘的灰布麻衣!
沒有正臉,都是背後,他們興許前幾天還在街邊浪蕩,隻為混口飽飯,也興許昨日還在田地勞作,卻還難以果腹。
今日,他們在逃!
隻是轉頭去,也是無窮無儘的人,堵得死死,著實逃不動。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長槍來了,一片一片捅刺而去。
無窮無儘,卻又哪裡有那還手之力?去擠也奔,去踩,去踐踏。
不知多少人,在推擠之中倒地,沒有官軍來殺,卻被踩入卑微,與泥濘化在一起。
那深入敵陣不知多遠的鐵甲騎士,在無窮無儘之中仿佛攪出了漩渦一般。
那兩翼之騎,一趕一趕的箭矢更在催命,無窮無儘太過密集,但凡箭矢射出去,定有人滿身是血栽倒在地。
三千步卒,好似無窮巨力,好似液壓機一般在頂豆腐。
一場蘇武從未見過的潰敗潰逃,就在眼前。
蘇武想象了許多次這般場景,想象的是二十萬宋軍伐遼,丟盔棄甲潰敗……
想來,就是眼前這般的場景吧,再一次真切了。
那林衝的馬,衝著衝著,終於衝出了敵陣,卻是馬匹再也奔不動了。
林衝下了馬,攏得眾騎列步陣,轉頭去,都是奔湧而來的賊人,林衝還要去堵,卻是那潮水分了左右,並不奔他而來。
漫山遍野也不足以形容此時景象,隻當是天地都被潰敗之賊占滿了。
湖州城樓之上,驚喜的人,竟是並不多看射孔之外,而是腳步如何也止不住的左右在動,一雙手掌,拍得通紅也依舊在拍。
死裡逃生的感受,過於濃烈,更是那方臘之賊殺人的手段過於駭人,便是死裡逃生得越發驚喜。
呼喊也好,相慶也罷。
隻有知府邢嶽,呆呆愣愣站著,不斷抹著眼眶裡如何也止不住的眼淚。
好似這天塌下來都壓在他一人的肩膀之上,忽然,塌下來的天,又被人抬了起來。
邢嶽抹著眼淚回頭,一會兒臉上是笑,笑著又哭,哭了又覺得該笑,卻有話語:“快快快,把之前攏起來的郎中都帶到城門處來,都讓他們出城去,把藥品都運出去,去營寨裡,快!”
邢嶽,當真把這湖州城池組織得不差。
錢世疆拱手一禮,飛身往那階梯去下。
眾人又去看那射孔,又轉身來哈哈笑……笑著也有淚……
笑著又去看那射孔之外……
邢嶽也在回頭看,看著看著,轉身而來,慢慢也往那階梯而去,卻是好像腳步已然發僵,陡然小腿抽搐起來,眼看就要栽倒。
眾人連忙來扶,邢嶽擺著手:“無妨無妨……諸位諸位……”
“相公何話要說……”
“錢糧,錢……諸位速速回家去取錢運來!賞軍勞軍要快,莫讓那蘇將軍覺得咱們湖州人敷衍了他……”邢嶽忍著小腿抽搐之痛,左右說著。
“這就去這就去!”
邢嶽揮著手:“都去都去……”
自也是邢嶽不必眾人來扶,他手撐著牆,站定之後,眾人飛快也去,還有幾個湖州軍漢再來扶他……
小腿抽搐未好,邢嶽已然吩咐左右軍漢架著他下城樓去,他得去,他得親自去那營寨,得是第一時間。
他得去問將軍蘇子卿,還有什麼需要的嗎?
城門在開,邢嶽上車,左右軍漢簇擁著他出城去,那戰事還在繼續,隻是賊人已是越來越遠。
其實能看到蘇將軍在何處,那軍陣後麵一彪百十騎,遠遠看去,已然隻是一個小點,但蘇將軍就在那裡。
鳴金了!
再遠追,便是軍漢就聽不到鳴金之聲了,不必再追,這些灰布麻衣之輩,多殺少殺,無甚重要,還有百萬之賊,也殺不完。
邢嶽車架在走,走得極快,身後車架也多,多是郎中藥品……
陸陸續續,還有車架出城,載著錢糧與酒菜之物。
直往都往那營寨裡去,隻管一靠近,便是滿地的屍首,乃至還有那將死未死之人痛苦的哀鳴。
那營寨裡出來了許多輔兵,身穿皮鐵甲,範陽笠在頭,紅巾係在胸前,長槍大刀,又砍又刺,好似全無一點憐憫之心。
便越是哀嚎,越是多捅幾下。
邢嶽從車窗看去,眼前之景,加上空氣中彌漫的腥臭味道,讓他連連作嘔,卻是這車簾依舊掀起不落。
那輔兵帶來的平板車架,裝著一具一具的屍首,皆往一處去堆,那一處,便也越堆越高。
邢嶽車架到得寨門,他並不進去,下車,在寒風中站立等候,等候蘇將軍引兵歸來。
其他車架,隻管往大營裡去,那郎中更是腳步飛快,去尋何處是傷兵所在,尋到之後,立馬就去幫襯軍中醫官乾活……
杜興在接車架裡的錢糧之物,隻管讓他們運到一處停放。
蘇將軍打馬回來了,踏雪烏騅馬走得很慢,渾身泥濘稍稍乾了一些,麵無表情,隻把鐵盔夾在腋下!
正是陰雲轉了晴,夕陽從西邊照來,照在那蘇將軍高大的身軀之上。
殘陽,似血。
蘇將軍沐浴血光之中,搖搖晃晃而來,說不出的肅殺威武!
邢嶽看得是目不轉睛,也忘記了上前去迎幾步,他就看著……
直到蘇將軍沙啞一語說來:“知府相公何以此處等候?”
邢嶽才驚喜之中邁去步伐,走到那疲憊不堪的馬旁,笑來,落淚,再說:“將軍辛苦,將士們辛苦!”
蘇將軍翻身下馬,動作緩慢,站定之後,把腋下的鐵盔遞到一旁,才來答話:“終是勝了!”
邢嶽竟是叉手躬身一禮:“蘇將軍受我一拜。”
蘇武抬手去扶,輕輕搖頭:“邢相公,請入大帳去坐。”
邢嶽連連點頭:“好好好,將軍請!將軍頭前請!”
蘇武點著頭,著實疲憊,當真頭前先走一步,稍稍轉頭看去,那湖州城門,出城而來的人與車架,絡繹不絕,甚至還堵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蘇武其實很欣慰,心中也暖了幾分……
邢嶽立馬來說:“將軍但有所需,隻管說來……”
蘇武點頭:“且看城中上好的棺木有多少,都送來,配上石灰!”
邢嶽聽來就是淚水不止,隻管點頭:“好好好……”
蘇武繼續來說:“在城中多尋一些好住處,也要配上伺候的人手,六七百人要在湖州暫住養傷……”
“好好好……自是最好的住處,都尋那女子來伺候。”邢嶽點頭如搗蒜。
蘇武點著頭,不多言了,慢慢往那大帳走去,地麵,當真泥濘不堪,軍靴踩上去,腳底板都已濕透凍透。
見得蘇武不言,邢嶽自是再言:“將軍放心,還當再送木炭柴火來。”
“多謝邢相公了。”蘇武點頭。
頭前,許貫忠、朱武、吳用、聞煥章也上前來迎。
四人拜禮,蘇武隻點了點頭。
四人迎著蘇武往大帳裡去,蘇武先去落座正中,請邢嶽落座身側,便是一眼:“失禮了。”
就看蘇武在脫靴子,邢嶽隻管來道:“哪裡哪裡,將軍自便就是。”
蘇武腳底,已然泡得發白,身前炭火不多,便有人上前來添炭,讓蘇武烤腳烤靴。
大軍儘皆在回,四處都在燃起篝火,一陣打去,本是渾身燥熱,隻待歇息下來,便是寒意就來。
蘇武已然開口:“朱虞侯來記!”
“得令!”朱武立馬鋪紙執筆。
“此戰,陣亡之人不比頭前,賞錢……五百貫,重傷三百貫,輕傷依照情況,一百貫到二百貫來定,速速攏得姓名,立馬先發。”
蘇武在處理戰後的第一件事。
隻待朱武記得幾番,蘇武再說:“披甲之賊,一個人頭,三十貫,其他賊人,按以往算。”
朱武刷刷在寫。
蘇武繼續來說:“頭前軍前,有個大賊,我允諾了兩千貫錢,官升三級,隻看扈成所部如何報,但要擴大賞賜範圍,讓眾人分功,有名有姓參與者,皆官升一級,那兩千貫錢,便是眾人來分。”
隻看著朱武記得差不多了,蘇武再言:“所有人,不論有沒有軍功在手,每人都發二十貫錢,輔兵十貫。”
朱武記得飛快,蘇武再言:“今明兩日,軍中可飲酒,各部分兩撥來飲,一撥今日,一撥明日,可痛飲!”
邢嶽接了一語:“軍中酒菜肉食,定是管夠。”
蘇武點點頭,隻道:“先把這些傳於各部!”
朱武立馬轉身出門去。
不得片刻,軍中四處,皆是喝彩連連,便是在大帳之中,蘇武也聽得到各處呼喊之語。
“將軍威武!”
“拜謝將軍!”
似有一人先喊:“我等此生,皆願隨將軍效死,死便罷了,死便罷了!”
便是立馬有那同呼之聲:“願隨將軍效死!”
“願隨將軍效死!”
有一個輔兵,本是木匠學徒,名喚祝石頭,正也激動不已,卻是聲音不大,好似是說給自己聽的一般,隻道:“我也願隨將軍效死……”
就看大帳之中,將軍又把那濕噠噠的靴子穿了起來,起身走出大帳,上得頭前將台。
便可俯瞰整個軍營,也有無數軍漢正在看他,便是本在營帳之內的軍漢,此時也奔出來看他。
蘇武前後左右去看,俯瞰整個營寨,點了點頭,說得一語:“兄弟們不離不棄,我自與兄弟們同生共死!”
聲音不大,聽到的人必也不多,但蘇武知道,一會兒所有人都會知道自己在將台上說了一句什麼話語。
說完此語,蘇武隻管吩咐:“埋鍋造飯,發錢發酒!”
說完之後,蘇武下得將台,再回大帳,再脫靴子去烤。
營寨之中,處處都是熱鬨氣息,許還有一些同袍死傷的悲戚,卻是欣喜熱鬨更多。
飯菜酒肉慢慢來,一箱一箱的錢也先抬到各都各隊,戰功與撫恤的錢還要等一會兒,等得軍中文書統計上前,但一人二十貫的先賞,已然在發。
一串一串的銅錢,掛在軍漢脖子上,軍漢們圍著火堆在烤,互相都是笑容。
隻管是自家將軍真的好,自從隨了軍伍,家中的日子,那是越過越紅火,多置幾畝地,多蓋一間房,乃至還有人開始送家中的弟弟或者兒子去學堂……
便有人言:“你們可知剛才將軍在將台之上說了句什麼?”
“說的什麼?”
“將軍說,隻要咱們不離不棄,將軍自與咱們同生共死!”
“嗨,這還用說嗎?咱們將軍從來如此!”
“那是那是……隻管隨著將軍上陣,什麼悍勇之敵,如何不怕死的,都不在話下!隻管是百戰百勝!”
“哎呀,回去啊,我便讓家中那娘們去尋道人做個長生牌位,做個將軍的長生牌位,讓她日日在家香火不斷,嘿嘿……這般保佑將軍步步高升,隻要將軍步步高升,咱們這輩子,享不儘的福呢!”
“我也回去弄一個將軍的長生牌位!”
“那咱們都一起去弄,那道人許還少收一些錢財。”
“要尋個靈驗的道人才是!”
“聽說神霄派最是靈驗!那神霄派林靈素的弟子,在咱東平府也有道觀,新建不久,隻管尋那人……”
“好好,就尋那神霄派的……”
眾人烤著火,說著說著,酒菜已來,自是大快朵頤。
那邊,也在燒著熱水,晚間都要好好洗一下,洗淨身上的泥濘與血汙。
大帳之內,也在吃飯,那知府邢嶽也並未走,跟著一起吃頓軍中飯食。
大帳之中沒有飲酒,眾人也在商議事情。
蘇武在問:“此戰已罷,下一步該當如何?諸位議一議。”
邢嶽聽來一愣,這位蘇將軍怎麼還有下一步的事?還要主動去?這前鋒大將,怎的好似真要用一萬兵與百萬賊去打?
許貫忠先來答話:“湖州與杭州,不過二百裡之遙,此番戰敗,怕是杭州之大賊還要派人來……”
蘇武點著頭:“倒也不知再來是誰,有多少人馬。”
說著,蘇武去看邢嶽,便是邢嶽更知當地情況,邢嶽立馬來答:“怕是那賊首第三,賊稱三大王的方貌會來。”
“他麾下如何?”蘇武接著問,對於接下來的戰鬥,蘇武並不那麼擔憂緊張了,甚至信心也多。
邢嶽接著來說:“此人,乃是方臘信任之猛將,更是方臘之三弟,那呂師囊不算方臘最親信之嫡係,此方貌,便是嫡係人馬,攻城拔寨了得非常,此人麾下有飛將八人,聽說個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此番賊軍大敗之後,那方臘許就是要派方貌來攻城拔寨!”
蘇武點著頭,邢嶽這話,有點道理,這邢嶽之人,此時看來,著實不差。
邢嶽說明了事情情況,蘇武想得一想,說道:“怕也來得不會太快,方臘剛入杭州,正是各部人馬爭權奪利之時,趕這呂師囊北來湖州,定就是為了做大利益來分,也是趕這呂師囊少分杭州之利……若是杭州再起大軍,許還要一些時日……”
許貫忠點頭:“將軍言之有理……”
吳用立馬來言:“既是如此,不若將軍引快騎往那杭州去,便是在杭州城外劫殺幾番賊人,好教杭州之賊知道將軍之威也!”
吳用顯然是要表現一下。
便是這一語來,蘇武轉頭瞪去一眼,心中隻想……吳用這廝,乾點臟活不差,大戰略上,著實不行,這是出的什麼餿主意?
便聽許貫忠來說:“萬萬不可如此,那呂師囊敗回去了,說我軍如何凶悍,賊人各部軍將定是不會多信,隻會攻訐那呂師囊作戰不利亂找借口搪塞。若是我強軍當真出現在杭州城外大殺四方,那杭州之賊,那方臘之輩,必是立馬警覺,心中生憂,到時候反而使得他們上下一心來打,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們在杭州之中多多爭權奪利互相攻訐……”
蘇武聽來點頭,又瞟了一眼吳用去。
吳用聞言,自也低頭,心中也覺得尷尬。
蘇武有語:“那就隻打出來之賊,先不打杭州之賊。”
“正是,隻待當真是那方貌出擊,便與他迎頭痛擊就是!”許貫忠認真來說。
朱武也言:“此番再戰,將軍不必再過於謹慎!”
蘇武綜合一番,知道眾人與他想的都是一樣,心中也定,再戰,當真不必過於謹慎了。
隻是如今損失不小,蘇武皺眉問得邢嶽:“我想在湖州招收良家子入伍,不知相公可能幫襯一二?”
“這有何難,今日之戰,不知多少人熱血沸騰,城中更是熱鬨在慶賀,不知多少人在城頭親眼得見,想來那些小廝門客護衛之類,有許多人願意隨將軍去……”邢嶽說得認真。
蘇武點頭:“不招刺不黥麵,隻管招人入伍為輔兵。”
“那更好不過。”邢嶽答著。
卻是許貫忠立馬就問:“將軍莫不是想要從輔兵之中補充戰兵?”
蘇武點頭:“且看在湖州招得多少人手,便從輔兵補進多少戰兵,最好招來三千之人,把軍中輔兵儘數補到各營各都,甲胄兵刃已然不缺,就這麼乾!”
蘇武要擴充軍隊了,經此一戰之後,軍心大振,每一部補進一些輔兵,無甚不可,隻要老兵堪戰,補進去的輔兵早已見過世麵,自也堪戰。
朱武點頭來答:“此乃極好之法。”
蘇武再看左右,眾人皆是點頭,蘇武隻管一語:“那就這麼乾,還請邢相公多多幫襯!”
邢嶽點頭一禮:“自不在話下,便是湖州軍中,有人願意,也放他來!我這就回城裡去,把這事安排妥當,更要親自手書,請大小官吏與士人共鑒簽押,起快馬入京,為將軍請大功!”
(這一章,一萬四百字,寫了七個小時,當是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