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武此時,倒是信任童貫的,童貫年輕時候,那可是敢戰前抗旨不尊的人,如今心中還有所求,便應該還有一份心氣。
話語再說,一旦童貫心中無所求了,興許一切就變了。
此時,蘇武隻用那憤怒的眼神看著童貫,隻等童貫一句話來。
童貫歎了口氣,卻是擺擺手:“先去與他好好談談吧……”
蘇武有些失望,童貫還是變了,年紀大了,不比年輕時候。
那就多話不說,蘇武點頭:“我去!”
“嗯,你去無妨,但莫要輕易起了衝突,好話好說就是……”童貫如此叮囑。
蘇武拱手一禮,出門就去。
卻是劉延慶立馬也出門來了,追上蘇武,也說:“我隨你去……”
蘇武知道,童貫是真的有點慫了,童貫顧忌太多,興許最顧忌的那一點,與劉延慶一樣,童貫怕譚稹與他到天子麵前打擂台,怕譚稹身後那些相公們。
童貫一張口,他們許多張口,童貫怕自己說不過。
但蘇武也聽出了童貫話語之外留的一分,莫要輕易起衝突,也就是說忍無可忍的時候,可以起一點衝突……
但童貫又把劉延慶支來跟著,那就是怕蘇武理解過頭了,得把蘇武收著點拉著點,儘量先好好談……
蘇武這能好好談嗎?
蘇武開口:“劉總管,你也點些人,我也點些人,如此去,壯個聲勢!”
這一點倒是應該,劉延慶點點頭:“你稍等我片刻,莫要一人先走。”
蘇武還真就等他,等著劉延慶點了五六百騎,蘇武帶著一千鐵甲騎,隻管往北去。
隻到北路軍營寨之外,還要等候通傳。
大帳之中,聽得令兵來報,譚稹豈能不是笑臉,立馬與左右來說:“哈哈……倒是來了,教我好等,便也教他們在營寨之外好等一番……”
辛興宗已然在笑:“還是置使相公高明,如此一手,管教他們都服服帖帖,便是那蘇武來了,豈能不與置使相公來求?”
譚稹深深出了一口氣去,臉上起了幾分自得:“誒呀呀……一個草莽出身,小小軍將,樞密院裡的從五品都承旨,也敢如此目中無人,隻道他通天的本事!”
“那是那是,置使相公拿捏此輩,豈不是信手拈來,隻管讓他在寨外等上一兩個時辰,進了帳來,隻看他如何分說……”
辛興宗心中便也覺得舒爽,既然站了隊,那就沒有了回頭路,譚稹的手段越高,他便越是心安。
“如何分說?管教他如何分說,便是跪地來求,隻管也不理會他,隻待再截幾番,他想來便也再來幾番,他算個什麼東西,隻管讓那童貫來言,咱也不是不通事理之人,大軍自也不能真的餓肚子上陣,童貫畢竟是樞密院的頭,自當給幾分臉麵與他。”
譚稹說得嘿嘿在笑,臉上的得意,自不用說,此番,便是真讓他拿到了七寸命脈了。
“高明!置使相公實在是高!”辛興宗隻管去誇,還真彆說,這一手,當真是高。
“讓他們等著吧……”譚稹大手一揮,還閉目養神起來。
帳內諸將,也多是在笑,便是知道,一會兒,有一場好戲來看了。
那蘇武,著實……讓人討厭,討厭非常。
那日軍中議事,童樞相與譚置使當麵,卻是那廝,年紀輕輕,胡須都還不濃密,卻是一人大呼小叫,來去說項,顯得他著實了不得……
再說那梁山之賊,京畿大軍十三萬,都剿不得,他蘇武一人三兩萬軍,竟也就剿了……
隻問,京畿禁軍的臉麵,往哪裡放?
不是羨慕嫉妒恨啊,就說這事吧,哪哪都透著蹊蹺,也有人傳,那蘇武本就通賊,是蘇武害了京畿禁軍大敗,這事,雖然是空穴來風,隨意猜測,但也保不齊真就是。
不然,十幾萬大軍,何以一敗塗地?
還有,高太尉到底是怎麼死的?是不是那蘇武疏於防範,但凡多派一些人手護送,何至於此?
反正,那蘇武,活該倒黴。
樞密院與殿前司,本也不對付,那童貫一個閹人,又憑什麼在二三十萬禁軍京畿的頭上作威作福?
京畿禁軍,天下之精銳彙聚之地也,乃大宋朝根基之所在,臉麵丟儘,此番豈能不扳回一城?
等著看戲吧……
蘇武在營寨之外,那也是等著吧,也不氣,反而笑,從馬背下來,坐在一邊石頭上,也問劉延慶:“劉總管,你說,此番……咱來說項,能成嗎?”
劉延慶皺眉想了想:“怕是不能成吧……”
“那咱還來作甚?”蘇武又問。
“唉……那譚稹不過是想找回一些臉麵罷了,隻管讓他得些臉麵去,到時候恩相再與他說,興許就好說了……”劉延慶倒是想得明白。
蘇武點頭,也問:“樞相何曾是那被人拿捏的性子?”
劉延慶歎一口氣:“許是人老了,許也是咱們這些人,不懂東京之難。你啊,年輕,功勳卓著,步步高升,來得太快,官場啊,很難的……”
劉延慶這話,其實也有道理,顯然,劉延慶這輩子,吃過不少官場的苦。
“人嘛,活個臉麵!”蘇武故意如此一語。
劉延慶卻擺著手:“有時候啊,臉麵不值得什麼,就好比此番,你為恩相衝鋒陷陣,為恩相穩住軍將,讓恩相把強軍都握在手,其實做得挺好。但人情不能真做到絕處去,此番你來,便就是把這臉麵往回拉一拉,讓譚稹心中舒暢一些,畢竟,來日恩相還要與譚稹抬頭不見低頭見……恩相大概就是如此作想,你也彆放在心中,我知你年輕,臉麵啊,用過了還有,來這一趟,除了少一些臉麵,你也少不得什麼去,你爭來的,也失不了,隻待此番立功,你隻管再是高升就是了……”
劉延慶,話語由衷,也是語重心長,他對蘇武,顯然是掏心掏肺,這是他大半輩子的人生哲學。
他也是靠著這一套極為成熟的人生哲學,才混到了鄜延路兵馬都總管這個高位。
“我自來讓他譚稹舒暢一番,樞相再來說項一二……”蘇武點頭,懂得了。
“許多事,是這般無奈的,得了裡子,就還個麵子,無妨無妨……”劉延慶認真安慰著蘇武,就怕蘇武年輕氣盛。
蘇武嘿嘿一笑,看了看自己腰間的長刀,又左右看了看身邊幾人,隻道:“等著吧……沒有兩個時辰,進不了這寨門,倒是讓劉總管隨著受苦了。”
劉延慶笑著搖頭:“算不得什麼……以往,我更戍入京,去謁見那些相公們,哪一次不等幾個時辰,便是等到了還好,也不知多少次,等上一天都等不到……今日這算得什麼……”
蘇武點著頭,不多說了,這大宋朝的武官,就是個屁,甚至比不上某些人的一個屁。
也想起一些事來,昔日之狄青,大宋戰神一般的人物,都當到樞密院使了,見那韓琦,還得以小人自居。
這些屁啊,骨子裡,其實自己也認命了。這就好比某種種姓製度一般,在認知裡,有些人真的骨子裡就接受了自己低人一等的這個事實。
這是一種社會的馴化,馴化得極好。
隻待看那天色,陽光漸漸西落,終於有人來了,在營寨之外喊得一聲:“誰是蘇武啊?跟著來吧,置使相公要見你!”
蘇武拍了拍屁股站起來,倒也不急,隻笑:“當真整整兩個時辰。”
劉延慶也笑:“不算長……”
蘇武又是一語:“譚置使變成相公嘍……”
劉延慶連忙抬手一攔:“誒,慎言慎言!”
蘇武點點頭:“劉總管稍等,我去與麾下之人交代幾句,也教他們安心等著……”
“好,你自去!”劉延慶點著頭,看著蘇武往不遠處那千餘馬軍走去。
那營寨門口之人還來催促:“怎麼回事?快點啊,豈敢讓置使相公久等?”
劉延慶還拱手去,笑容中帶著幾分討好:“就來就來……”
卻看不遠處,蘇武正低聲在說:“二郎,魯達,你二人隨我進去,林衝,此處營門正中,可遠看那中軍大帳之門口,我進去之後,你盯著看,一旦我三人拿著兵刃打將出來,你打馬就衝進去!”
三人聞言一愣,這是什麼事?
武鬆立馬反應過來:“哥哥此番,竟是凶險?那自是無妨,我護著哥哥就是,且看誰人敢動手造次,隻管打殺當場!”
魯達便也來說:“這什麼世道?哥哥何等豪傑?此番正是用命,怎的還要與哥哥為難?隻管去,灑家看看到底何人造次!”
林衝也反應過來了,隻道一語:“命是將軍給的,今日還了就是!”
就聽這三語,蘇武不言了,點頭轉身就走!
進營,自是不會讓蘇武麾下千多鐵甲騎兵也去,帶著幾個人,自是無礙,隻管隨著劉延慶一起往那中軍大帳去。
此時林衝,已然翻身上馬,左右招呼幾番,話語不說,隻管讓眾騎聚過來。
一路進得中軍大帳,那譚稹眯著眼坐在正中,便是看都不看蘇武,自顧自低頭取杯,慢慢品茶,茶水入口,嘖嘖作響。
隻看左右,辛興宗穩坐左手第一,眾多軍將,多是京畿,李明、韓天麟、周信……
蘇武看得一圈,上前拱手:“拜見置使相公!”
“何事啊?”譚稹眼皮抬起來了,微微歪頭,掃了一眼蘇武。
“下官奉樞相之命,前來商議常州糧草押運之事。”蘇武答著。
譚稹依舊不看蘇武,隻看案幾,好似案幾之上公文無數等著他來處理,倒也有言:“哦,這事啊,錢糧已然入營了,也接收了,妥妥當當,你自回去稟告樞相就是……”
蘇武已然皺眉,但劉延慶立馬說話:“相公,是這般,便是這軍中錢糧物資,主要從北來,而今攻城在即,便也當商議一番這糧草分撥之事……”
這事,終歸是要談的,隻看是童貫找譚稹談,還是譚稹找童貫談,隻看主動權在誰手上。
譚稹再抬頭:“是誰來商議啊?你二人說話,作數嗎?”
劉延慶自是一臉笑容,甚至帶有幾分諂媚,上前來說:“相公容稟,便是我二人先來問問,也約個時候,到時候,自是南北兩路的大帥商議……”
“哦……那等個時候吧……”譚稹已然揮手,便是示意兩人滾蛋。
這才剛開始,還得過幾天,隻管把錢糧都截留在此,讓蘇武多來幾趟,看看蘇武到底會不會求人,當然,蘇武會求人也不給,還得童貫來,童貫臉麵大,多多少少是可以給一些的……
就看蘇武忽然來問:“置使相公這般行事,當真不怕軍中嘩變?”
劉延慶聞言一愣,立馬伸手去拍了拍蘇武後背,示意蘇武不要衝動。
卻是話語已然說出,那譚稹眉宇一挑:“嘩變?哪一部嘩變啊?莫不是蘇將軍麾下要嘩變吧?嗯?莫不是蘇將軍已然與賊寇暗通款曲了?”
蘇武剛才還有躬身,此時已然站直,便問:“按理說,四路宣撫使童樞相乃是上官,總覽全局,錢糧分撥之事,當是譚相公去與童樞相稟奏,而今裡,譚相公截住錢糧,此犯上之亂也,若是軍中缺糧嘩變,乃譚相公之過也!”
劉延慶已然滿臉是苦,伸手連連去拉蘇武的手臂,蘇武非要說話,他也擋不住,心中便知,不好不好,大事不好……
譚稹聞言,立馬來勁了,人也坐直了,案幾一拍,劈啪一聲,厲聲嗬斥:“你一個小小軍將,草莽之輩,既不曾東華門外唱過名,也不曾天子近前走動過,醃臢之輩,你好大的膽子,敢如此與本使說話?還說軍中嘩變,莫不是造反不成?”
蘇武理都不理,看都不看震怒非常的譚稹,隻管左右一看,問得一語:“倒也不知是何人帶兵截的糧?”
蘇武先看辛興宗,卻是也知,十有八九不是他,這廝心思活絡過頭了,當是不會去搶這差事,這差事也用不到他這北路軍唯一的精銳部曲。
就看譚稹猛然站起,他這輩子何曾被人如此輕視過?抬手就指,口中大呼:“大膽大膽!當真放肆!如此藐視上官,便是軍中大罪,來人來人,把這賊軍漢押下去脊杖三十!”
蘇武卻還不理會他,怒目左右一掃,鏗鏘再問一語:“截了錢糧還不敢認?”
卻聽韓天麟起身一語:“是某帶人截的又如何?”
韓天麟此時豈能不起?自家相公已然震怒非常,他豈能不表現?豈能不跟著震怒而起?
這蘇武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誰還能怕了誰不成?
(兄弟們,八千四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