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許久,婁敏中才慢慢答道:“此事,不可深信……”
方天定立馬問:“為何不可深信?若是官軍當真南北兩路起了嫌隙,勾心鬥角,豈不正利守城?”
婁敏中慢慢說道:“回殿下,此事,分兩麵來說。一來,此事極有可能是官員之詭計,南北夾擊攻城,一麵猛攻,一麵不動,還有如此書信而來,不免就是為了一個目的,讓咱們把精銳都調集到南邊去,如此,利於北邊突襲破城。
二來,即便此事當真,那北邊之所謀?從來不是放我等一條生路,也還是為了讓咱們把精銳調到南邊去,造成北城空虛之局,其目的,還是為了攻城,既都是如此之謀,信與不信又有什麼區彆呢?”
方天定聞言一想,道理當真沒錯,信也好,不信也罷,其實都是一回事。
便是來問:“莫不,官軍破城,並不在南,而在北?”
如此一語,婁敏中聽來,隻覺一愣,這事,好似還陡然變得更麻煩了?
北邊之官軍,一直以來,看似精銳不多,且軍械打造也少,平常裡,連挖溝布防之事也不如南邊積極,莫不都是藏拙之策?
真正目的是想讓城中之人對他們放鬆戒備,一心顧著南城之防務,忽略北城?
如此,更好“聲南擊北”,一擊而破?
一切之事,隻能靠猜,真想來,若真是此策,那出得這般計策之人,著實高明得緊。
便是想一想,都覺得讓人不寒而栗!
婁敏中立馬來言:“當加強北邊之守備,興許有一事不假,攻城之日,定就是正月廿三。”
聽得婁敏中這般言語,方天定便是大罵:“好賊子,果然被我看破,竟是出得這般之奸計,幸在瞞我不得,教我看破其中!我軍人多,也不懼他陰謀詭計!”
“正月廿三,後日也,隻當認真準備,嚴陣以待,屆時,援軍必至,便是杭州之圍,後日必然可解!”
婁敏中心中升起了幾分期待,一旦杭州城之圍一解,那這永樂之國,一切便大不同,官軍撤退,隻管隨去掩殺。
官軍一退,那更是軍心渙散,立馬發兵北去,那也定是勢如破竹,蘇湖江南不在話下,乃至過大江也是簡單容易之事,宋廷向來反應極慢,若是進軍速度再快一些……
說不定,兵圍汴京,也不是不可想之事。
一旦兵圍汴京,那便是乾坤倒轉,神鼎更易,大事,成也!
想到這裡,婁敏中甚至都有些激動起來,隻在轉眼去看看那南城之外。
天色已然黑下,卻是那皎白月光之下,遠處一幢幢的高聳黑影,好似夜幕之下張牙舞爪的鬼怪,顯出幾分猙獰可怖。
婁敏中的知覺中,又好似心中陡然一緊,剛才的那些期待期望,戛然而止。
一旁太子方天定已然起步走去,正在說:“隻要攻城之時,援軍趕到,官軍必然受挫。”
婁敏中轉身隨著一起下城牆,也點頭一語:“是啊……”
是啊……是不是呢?
婁敏中心中有些不安,有些事,就怕去想,想什麼呢?
想的是那蘇武一萬軍,連連擊潰所謂三十萬大軍,也聽得僅剩的兩位飛將軍回來說的那些戰場細節,那蘇武騎兵縱橫馳騁,衝陣鑿陣,猶入無人之境……
感受到婁敏中好似在思索什麼事來,方天定忽然也問:“宰相在想什麼?”
婁敏中擺擺手:“未想什麼,胡思亂想罷了……”
卻是話語答完,婁敏中又往另外一個方向去想,援軍此來,定是聖公座下精銳儘出,四大元帥至少會來兩人,護國大元帥司行方,鎮國大元帥厲天閏,皆非常人,皆有萬夫莫當之勇。
二人麾下,還有戰將無數,當是不會像頭前呂師囊那般不堪一擊,定是戰力非凡……
想到這裡,婁敏中那不安的心思,終於少了幾分忐忑。
如此大規模攻城,蘇武要準備的事情,太多太多,填護城河,填自己挖出來的壕溝,大軍械造得差不多了,小軍械也要多多再備,特彆是簡易的木盾,能備多少備多少。
各部之間,細節的溝通,那是能做到多細致,就要做到多細致。
戰爭,從來都是管理學。
全軍,從上至下,都在摩拳擦掌,每個士卒,也都在檢查自己的個人器械,騎兵,更是在反複查看自己的馬匹,多喂幾把精糧,多安撫幾下脖頸……
第三日大早,大宋宣和三年,正月廿三。
江南氣溫,已然轉暖,卻還有幾分春寒料峭。
天色還未明朗,眾軍已然把早間飯食吃個半飽,開始出營列陣。
玄色大纛在晨霧中起伏,人與馬匹輕輕呼出白氣,鐵甲在矯健的身軀上輕輕作響,卻像暴雨前的悶雷。
前軍重甲兵將簡易的櫓盾重重砸入泥土之中,盾麵隻有木色,清晨第一縷陽光照來,卻能照出金光。
三四十架高聳的雲梯車頭前,套去七八匹健馬,包鐵木輪深深軋進裡泥土裡,正也有那輔兵運來一車小木板,木板一塊一塊排在鐵輪之前。
隻待雲梯車真的動起來,便是木板會一直往前排去,好似雲梯車的鐵軌一般,排到城牆之下,若是沒有這木板來做“鐵軌”,雲梯車必然深陷泥土裡,難以前行,這個過程之繁瑣,自不必多言。
一架一架的投石機旁,都是人影在忙碌,投石機就是一個巨大的杠杆,杠杆一側有一個巨大的木框,先把木框裡裝滿幾千斤重的石塊。
幾十人合力,從木杆的另外一側使勁去拉,把對麵的大木框用杠杆之法撬到高處,立馬用繩索把眾人合力在拉的這一頭固定在地麵之上,這一頭的杠杆末尾,有一個大網兜,網兜之上再放上幾十斤重的大石。
如此,便是準備好了一發,隻待砍斷繩索,那幾千斤的石塊就會通過杠杆,把這一頭幾十斤的石塊遠遠拋出去。
道理並不複雜,卻是這個工程的實現,已然就是這個時代技術技巧的最高代表。
床子弩,上弦要用絞盤,繩索一端連著弓弦,一端連著絞盤,唯有絞盤嘎吱嘎吱去轉,才能把那弓弦繃緊,繃緊之後,放上那如長槍一般的箭矢。
這般的箭矢,便是射到了城牆,也能釘在城牆之上,若是有那幾位矯健敏捷的軍漢,甚至能把這釘在城牆上的箭矢當做階梯去爬……
一切,都在忙碌之中。
重甲騎兵在穿甲,兵器卻很單一,一杆極好的長槍在手,一柄極好的長刀在腰。
輕騎兵甲胄不那麼繁瑣,卻是兵器繁瑣不少,馬側有長鉤,橫放著長槍,固定住,身上背著長弓,左側腰間是那箭筒箭囊,右側腰間還有長刀。
輕重騎兵,便是這一身去,渾身上下,皆是叮呤咣啷的聲響。
大鼓一麵一麵,搬到鼓架之上,等待擊鼓的漢子,排成一大排,戰起,鼓聲如雨,那肌肉鼓脹的手臂,堅持不了一會兒就要換人。
將台之上,許多人都有坐席。
將台之下,一隊傳令兵背後插著小旗,隻待將台一語,他們就要飛奔不止。
大宋樞密院使、四路宣撫使童貫,端坐穩上將台坐定,麵色嚴肅非常,架勢十足威嚴。
鄜延路兵馬都總管劉延慶,也上將台,但並不端坐,隻管左右眺望,腳步來回,話語無數,一條一條的軍令,卻也有條不紊。
蘇武也在將台之上,他不去管這列陣攻城之事,他隻等遊騎帶回來的一個消息。
天色已然大明,眾軍早已排開,一眼望不到邊,甲光熠熠生輝,全軍禁聲不語,唯有一股肅殺之氣。
城頭之上,太子方天定看得幾眼肅殺之軍,並不多看,隻把眼神移向更遠方。
便是他心中狂跳不止,著實不願去多看眼前之軍,他甚至能想到官軍如同螞蟻一般附著在城牆之外,城牆之上,更是四處廝殺不止,興許也是那岌岌可危之局。
卻隻能去看遠方了,遠方是那希冀希望,隻要那遠方出現援軍身影,不論多麼岌岌可危,一切自解。
還是看遠方……
會來的,一定會來的,頭前就是這麼定計的……
婁敏中卻是不同,他一邊時時關注近前之列陣官軍,一邊又時刻抬頭去看那遠方視野儘頭……
城牆之上,漢子搬上來最後一批滾木,鍋裡煮沸的桐油升起油煙,著實難聞嗆人。
那金汁更是腥臭無比,卻還有那漢子一擔一擔往城頭上挑來,有在煮的,也有還未煮的……
軍將的甲胄,正在散發朝陽的金光。
一切早已準備多時,好似也準備得妥妥當當。
南離大元帥石寶,還在城牆之上打馬到處奔走,整個城牆早已擁擠非常,隻有他一人打馬來去,便是四處呼喊,四處激勵,更是四處叮囑。
城牆之下,也是漢子無數,二三十萬軍,數目並不十分明確,許是十八九萬,許是二十八九萬,便是到得今日,這城池裡到底多少賊軍,依舊沒有一個真正明確的統計。
便是這賊軍之中絕大部分人,數數都數不清楚,過了幾十上了百,過了幾百上了千,許多人壓根就數不清楚。
即便數清楚了一百幾十,二百幾十,卻也無人識字來記,更彆說還要加減去計算……
如婁敏中這般的人,在這支軍中,便是少數之中的極少數,自也不可能自己一個一個去數出來。
便是太子之尊,其實也沒有真正讀過多少書,隻算是簡單識字而已。
當然,也就是這般的人,才容得出身低微也沒讀過什麼書的方臘去忽悠……
便是方臘至今,連屬於他自己的一本完整的教義都沒有真正編寫出來,他但凡是個秀才,這永樂之國,也當大有不同。
好在,婁敏中之輩,能力不差,至少這城防之事,著實有條不紊在做,也可見其組織能力。
隻聽,一聲鼓鳴,激蕩在蒼穹之下,打破了這寒冷清晨的寧靜!
隨後,鼓聲慢慢大作。
哢哢哢哢,是那甲胄在動。
馬鞭也起,催促也起,巨大的雲梯車,前有馬拉,後有人推,中間,還有人不斷取木板來墊鐵包木的輪下泥土……
隻管輪子走過,再把後麵的木板取到前麵再墊。
走得不久,床子弩便怒號而起,開始一杆一杆的長槍發射到那城頭之上。
轒轀車也在動,嘿咻嘿咻的號子在喊,車內的人,一步一步在推。
更有披甲軍漢腳步在前,舉著大木盾,籠罩自己,也籠罩身後的持弩力士,神臂弓,當貼近一些,再來怒號,一般的弓弩,那更要近了再近,才好發揮效力。
便是要壓製城頭上的反擊力量!
投石機終於嘎吱嗡隆了一聲,好似那長而粗壯的木杆,發射一下就要折斷一般,好在,並未折斷,那碩大的石頭,劃破長空而去,幾十人隨即圍著忙碌不止,隻待第二發去。
一切,都繁瑣到了極致!
好似這華夏大地的人,真的就天生擅長這種浩大的工程。
這種戰爭工程,已然在這華夏大地,不知持續了幾千年……
每一次,都大同小異。
這巨大工程的組織者之一,劉延慶,卻正在將台之上發怒不止,但凡有一處地方沒有做好,被他發現了,他便是喝罵不止,也催促令兵奔去把罵聲傳到那裡。
隻問,那一輛雲梯車為何走得比彆人慢,為何?
不要理由來,不聽理由,走快,給我再走快!
隻問,先登怎麼急著往前衝?不要急不要急!他還是急了,再如何去說不要急也晚了,已然是指揮不到了。
隻問,河東軍為何隊列顯得比旁處略微亂一些?河東關勝,無能之將也,平常治軍,懈怠無能!
隻問,延州王淵,刀盾與弩弓,怎麼有了空隙?無能,無能之將也!
卻也看不到那王淵也正在自家軍前呼喊不止。
姚平仲,直娘賊,隻知誇海口,有那轒轀車陷而難行,也不知多派人去幫著推!
好似哪哪都是問題……
卻是……哪哪都有條不紊在推進。
壕溝已然過去,護城河也已然過去,橫去不見儘頭之軍,皆在靠近城牆。
那城牆之上,大呼小叫更是忙作一團,不論巨石如何砸,箭矢如何射,那城頭上射下來的箭矢也還是如雨在下,黑壓壓一片直往城下來。
隻待長梯往城牆一勾,轒轀車裡出來的鐵甲,立馬遭受的就是檑木滾石無數。
城牆之上,哀嚎一片,城牆之下,也是一片死傷。
那催促之聲,如同催命:“上,快上快爬!”
雲梯車,來得慢了一會兒,隻待撞擊一聲之後,貼緊城牆定住,無數人奮勇就登,先登王荀,最是奮勇,已然第二番了,他更是用命。
亦如頭前,滾燙的火油在燃,他也還是冒火而去,那是前赴後繼在跳,也備了水桶,前赴後繼在登的人,提著水桶就上,呲呲一聲,白氣升騰,先把水桶扔下去,人便又往城頭跳去。
雲梯車下,也是那催命之聲,王稟是催了又催了:“快快快!”
乃至催促好幾番後,王稟自己,也悶聲鑽進車內,飛快在登,他兒子在上麵,他也從來不是慫人,此番,生死不論,奮勇就是,勝負在此一搏。
隻為搏出江南人、兩浙人、婺州人的血性悍勇!
定是讓天下強軍都知,讓天下人都知,婺州,天下先登之勇!
沸騰,好似整座巨大的杭州城,陡然沸騰而起,城中百姓,三四十萬,興許而今隻有半數還活……
廝殺喊殺,籠罩半座城池一般,不知多少戰戰兢兢的杭州人,把耳朵湊到門口窗口,側耳去聽,聽得激動不已,也聽得膽戰心驚。
似在等候一種命運的解脫,似也在等候最後一次命運的審判!
乃至還有那流矢越過城牆,插破瓦頂,長槍一般的箭矢釘在屋內身邊,卻又不覺得怕,身處一種朝不保夕的危機太久,許是一種麻木,好似這一刻,死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