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臉上已然有苦笑:“著實沒想到譚稹那廝,已然心急至此……既是如此,不若就讓他去爭吧,沿著錢塘浙江水道而下,一路去,富陽城,新城,桐廬城,建德城,清溪城,皆是兩浙之大城,聽聞這些城池城防皆堅,那方臘之賊,困獸之鬥也,那譚稹麾下,精銳不多,爬牆攻堅,哪有那麼容易啊……”
童貫著實經驗之談。
蘇武想得一想,卻答:“樞相,雖然道理是這麼道理,但……也不能放任譚稹屢戰屢敗,若真是官軍屢戰屢敗,反倒讓賊寇再起勢頭,再攏軍心……”
這事,有點複雜了。
童貫聞言卻也皺眉:“你心中如何作想?”
蘇武慢慢再說:“他譚稹要如此去搶,那咱們也攔不住,有些事情,去得早不如去得巧,咱們麾下,有的是馬匹船隻,陸路也快,水道而去,正是樞相所言之錢塘浙江水道,行軍也快,補給也快,那就當派一支精銳跟著譚稹去,若是譚稹屢戰不克,那咱們就得為他擦屁股,如此,既讓譚稹那廝不能得償所願,又不讓賊寇再攏軍心……”
“你這是分兵之意?”童貫便是來問。
蘇武點點頭:“樞相,無甚不可,咱們麾下,各部皆精銳也,人數也不算少,而今各地之賊皆是驚弓之鳥,分兵未嘗不可……”
“細說!”童貫顯然是聽進去了。
蘇武便來細說:“越州很近,水道通暢,杭州賊寇大敗,越州二三日內必就得知,隻管派一部精銳快去就是,那方臘真正主力,定然都在睦州老巢之處,越州兵力定然不強,一部精銳快下,定可肅清越州。”
“派誰去?”童貫又問,話語言簡意賅,已然就是對蘇武這個提議的認可。
蘇武想得一想:“關中姚平仲為主,並河東關勝,另撥八千輔兵,大船十艘,中小船若乾。”
童貫認真一想,點頭:“可!那婺州呢?”
“婺州更是簡單……”蘇武如此笑言,便道:“王稟王荀,在婺州名望甚大,隻待他帶兵入婺州,大旗一舉,定然從者如雲,此番在杭州,繳獲之戰利甚多,隻管給王稟甲胄兵刃之物,要多少給多少,糧草由浦陽江水路接濟不停,不得多日,婺州就下。”
蘇武此念,不僅是為了王稟快下婺州,更還為了給王稟一定的自主權,就是要讓王稟在婺州真正拉起一支堪用之軍,五千八千不嫌少,一萬兩萬不嫌多。
王稟父子,將來必然有大用,婺州兵,不怕多,隻怕少。
哪怕進度慢一點,蘇武也能接受,但蘇武也知道,一旦王稟去婺州,進度必然慢不了。
童貫隻管點頭:“如此甚好,那你呢?”
蘇武答道:“我自與劉總管,帶大軍沿著錢塘浙江水道,隨著譚稹進睦州,他不是要搶功嗎?便讓他在頭前搶,我在旁邊看著就是,他搶到算他的,他若沒這個能耐……那也怪不得誰了……”
“哈哈……螳螂捕蟬,不過如此,甚好甚好,子卿啊,有你在,我真是可以放心下來了,這番謀劃,已然成大器也!”
童貫臉上的欣慰不必多言,卻是欣慰之外,童貫還有一種放鬆的情緒在其中,好似有一種山一樣大的壓力,陡然一輕……
蘇武隻管繼續來說:“到時候,王稟下了婺州,再可往衢州、處州之地,那裡賊人,更不必談,皆烏合之眾也,王稟之主力,興許還可趕到睦州來彙合共剿賊寇主力。至於歙州,下官有兩念,一念就是直接從杭州往東,入歙州去打,如此,也可直接切斷睦州之退路。二念,便是先打睦州,最後來肅清歙州之賊,此,還請樞相拿個主意……”
蘇武,也不知是情商在線,還是真自己拿不定主意,最後還要留一個決定讓童貫來做……
所謂睦州,就是方臘起勢之地,也是方臘大本營所在。
睦州東北就是杭州,西北就是歙州,西邊也是歙州,西南是衢州,東南是婺州。也就是說,杭州、歙州、婺州、衢州,四州之地,就把睦州圍在了中間。
戰略上,如此就是合圍之勢。
童貫當真想得一想,隻問一語:“還當再分兵?”
“可分,也可不分……”蘇武如此答,就是讓童貫做最後一個決定。
童貫便說:“那就不分兵了,再分兵,有許多事,便也不好說……”
蘇武也想,有什麼事不好說?
卻是也想明白了,功勳之事,便也是競爭對手之事,童貫之意,方臘之功,定要在蘇武手上,換句話說,往南往東可以分兵,那裡沒有方臘。
但往西之地,就不宜分兵了,隻在一事,那就是避免有人比蘇武先得到方臘,到時候論功行賞,蘇武必然要居首。
哪怕是劉延慶分去了也不行。
這不是戰略戰術,這是政治!
其實這一點,剛才蘇武並未想到,童貫是真想到了。
要問這種政治好不好?有時候,自是挺好,但很多時候,這種戰爭之上,先考慮政治再考慮戰略戰術,那就是舍本逐末,那就是自尋死路。
所以蘇武便問:“樞相,那若是睦州而下,那方臘往西逃竄如何是好?”
童貫擺擺手:“若是連睦州都下了,那方臘即便去歙州,或者從歙州再往西去,也不過是喪家之犬,追就是了,喪家之犬,自是絕路,總歸是要山窮水儘的……”
蘇武倒也明白過來了,如今之局,官軍比方臘,那真是強得太多,已然就是手拿把攥。
這般先考慮政治,再考慮戰略戰術的方法,倒也算不得什麼冒險,其主要原因,還是方臘已然到了末路,但若是把這種方法,用在強敵身上,隱患不言自明……
但也興許可能,要多苦一苦百姓了,若是方臘真的四處逃竄而去,喪家之犬倉惶而逃,豈能不是四處劫掠而去?他路過之地,自是要苦一苦了。
童貫如此定奪,蘇武倒也不多言什麼,便是蘇武知道,方臘最後,還真沒有四處去逃竄,而是帶著無數的糧食回到了幫源洞裡,準備在洞中仗著地利,頑抗到底。
蘇武點頭:“自就遵照樞相之定計。”
“嗯,那你速去準備。”童貫點頭揮手,示意蘇武去忙,當也要趕快把杭州城裡的事忙完,趕緊出發。
蘇武拱手自去,再出府衙,這杭州城裡的情況慢慢就不同了。
街麵上已然不見賊寇身影,城外的軍營裡,那倒是賊寇裝得滿滿,一批一批串綁驅趕而去,輔兵們手持兵刃,一個一個來搜身,便是賊寇身上但凡有一個銅板,也要搜出來。
街麵上也開始有了百姓的身影,一個個麵黃肌瘦,臉上的驚恐還有遺留,卻也都是喜笑顏開,倒是穿著都很一致,滿杭州,都是灰布麻衣之人,不見一身錦繡。
各處街頭巷口,一車一車的糧食在分發,軍漢們維持著秩序,點著府衙裡搬出來的戶籍……
蘇武要去尋人,尋王稟王荀,城中各處,各軍都有分區,蘇武直尋去就是。
尋到王稟,正也在一個街口發糧,早已是人滿為患,一張一張饑餓的嘴巴,等著一口糧食救命,這城中,便是連一隻貓狗都看不到了,甚至連老鼠都沒了蹤影……
若是再圍城二三十天去,其慘狀不可想象……
王稟也是一臉悲傷,隻與蘇武來說:“方臘之賊,當真可恨!江南兩浙,這杭州之地,生靈塗炭……也不知婺州又是個什麼景象……”
蘇武也知道,曆史之殘酷,著實難說,曆史之美化亦然,也好比清朝太平軍,對普通百姓的打擊,死傷數千萬不說,更是人相食,甚至還美其名曰“米肉”,那太平軍下的南京城,其慘狀,更是不可想像……
卻說幾千年曆史裡,但凡這種事,哪一次不是如此?
便是最有仁義之名的三國劉備,其軍中,人相食……也會發生……
這才是赤裸裸的古代戰爭。
也更堅定了蘇武心中的一個念想,那就是萬萬不能把這大宋朝真給打個稀巴爛。
蘇武歎一口氣去,便道:“如此快破得杭州城,許也是你我之功德也。”
王稟點著頭:“將軍之功德也。”
“尋你有一事來說……”蘇武直入主題。
“將軍吩咐就是……”王稟拱手一禮。
“我與樞相商議,要派你部去打婺州之賊,兵刃甲胄糧草之物,但你開口,應有儘有……”
王稟麵色一喜:“再好不過,還怕樞相與將軍為大局計,會晚些時候再去婺州,既是當下就要去,那末將與麾下兵馬,自當百死而戰!”
保家衛國,保境安民,有時候對於軍漢而言,家鄉就代表一切,真是入家鄉作戰,那定是軍心不必多言。
“我有大事交付與你……”蘇武話音變輕了。
“將軍吩咐!”王稟躬身拱手,心中之感激,不言而喻,沒有什麼比回婺州更讓他激動了。
“便是要你在婺州拉一支強軍,鎮住江南兩浙,錢糧甲胄之事,你不必愁,要多少給多少,便是要一支強軍在手。隻待朝廷大軍班師,這江南兩浙定不可再生亂事。”
蘇武故意如此來言,自是也名正言順,但蘇武真正所想,這支婺州強軍,來日是要出現在北方。
如今大宋強軍太少,如此機會,若是不在婺州拉一支強軍出來,那真是太浪費了,未雨綢繆,早早準備。
也是這兩浙之地,生靈塗炭,經曆如此生死劫難餘生之人,心態自然大變,若是攏得這些人中的精壯為軍,生死見慣,那軍心戰意,可不是一般可比。
王稟要做的就是一呼百應拉出隊伍,一麵搞定婺州衢州之賊,一麵好好操練,來日頂上用場。
王稟自不會多言,隻管答道:“將軍所命,豈敢不從?末將定當辦妥此事,隻是……不知將軍所言之強軍,當是多少?”
蘇武認真一想:“戰兵,兩萬,此禁軍之編製也,至於輔兵廂軍,你自看著辦。”
王稟聞言一驚:“這麼多?”
“就要這麼多!”蘇武篤定一語,這都是蘇武按捺住了心中所想,若是蘇武真正來想,那真是越多越好,五萬八萬都行,隻是太多又操作不了。
王稟果然也問:“這般之數,如何好與朝廷交代?”
大宋朝,不論軍官的官職大小,實際裡都是團長,最多旅長,陡然王稟當師長軍長了,這不符合潛在的規製。
其實說到底也是編製問題。
蘇武得給一個定心丸:“你隻管這般乾,待得戰後,你當是兩浙路兵馬都總管,這兩浙之軍,早已名存實亡,到時候,各地名冊你隻管去編,樞密院裡,好說的……”
蘇武這招,童貫教的,學了就用。
王稟明白過來了,點頭來答:“那末將就心中有數了,婺州兩萬精兵,定是一個不少,一個不差!”
王稟答得認真,便是心中已然在想這事如何去辦,先進婺州境內,隻管振臂去呼,再來遴選篩選,蘇將軍與樞相如此看重,那這件事,就一定要辦得妥妥當當。
“嗯,此事,你知即可,大小事,不論是要錢糧還是要甲胄,亦或者其他,將來你隻管書信與我一人就是,我來操辦。”
這事,自是還要做得稍稍隱秘一些,雖然不必如何藏著,但也不必高調。
也就等於是蘇武在婺州養了一支親信兵馬,到時候再把王荀帶走,帶在身邊,這件事,也就妥當了。
王稟聽得蘇武之言,心中其實是感動,錢糧甲胄之事,蘇武都替他解決,這般上官,怎麼不好?哪裡不好?
隻管再是躬身拱手:“將軍之看重,末將銘感五內,將軍如此信任,末將定當不負!”
“好了,我走了,後日,軍帳議事,這兩天,你趕快把城中差事辦妥。”蘇武其實是催促,這杭州城的事,不能久拖,大軍當快速行動起來。
也是這杭州府衙也好,差役也罷,整個行政係統都沒了,蘇武不得不為這些事來兜底。
蘇武上馬便走,那王稟還拱手來送,話語不用多言,婺州之軍,與蘇將軍算是徹底綁定了,如此好的上官,王稟昔日何曾遇到過?
昔日裡,王稟不過一個小小的步軍都虞侯,又哪裡會想到有今日?
說軍漢建功立業,兩浙路兵馬都總管,這已然就是建功立業了。
王稟站在遠處,看蘇武遠去,也看那人山人海在領糧食,一時之間,竟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不免也想那古來之語,一將功成萬骨枯,如今自己,算是那一將功成了,似也當真是站在死人堆裡成的功業。
說那英雄事,橫刀立馬走天下,還是不打仗的好!
歎一口氣,王稟再入人群,賣力乾活,多救人!
蘇武終於回到了自己的部曲,一個臨時的指揮所在,在城中一處大戶宅院,便也召來杜興,自是一通安排。
杜興就留在杭州不走了,一麵是伺候著童貫,另外一麵,便是抄底杭州之土地宅邸房舍商鋪,再小的房舍,隻要願賣,那就願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