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朝他撇了撇嘴,說道:“誰讓師兄你老是忘記送飯的時間呢?我都已經練得很餓了。”
黑袍道士也極為寵愛這個童子,聞言無奈笑道:“好好好,師兄明天一定不會記錯時間。”說完也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滿眼寵溺。
呂真一這才問道:“邯之,你心神不寧,可是有什麼事麼?”
呂真一隻收過四名親傳弟子,這黑袍道士正是四大弟子之首的大師兄齊邯之。而呂真一半年前所收的最後一個關門弟子,也正是眼前的這個小童。
這個小童從出生起就在出雲山,由呂真一親自賜名“葉還真”。整個出雲山崇真劍派數千弟子甚少有人知道這個孩子的身世來曆。半年前,呂真一突然降下法諭,告知崇真劍派門人和所有江湖上的俗家弟子,他已決意收一名關門弟子,而那人正是這個小小孩童。
卻說齊邯之見師父垂詢,立刻雙手奉上一封書信,恭敬道:“稟師父,方才山下傳來一封密信,是從青州無涯山學海書院而來。送信人特意囑咐,信中所言事關中原武林安危,務必要師父親自過目。”
”哦?竟有此事?”
呂真一微微蹙眉,放下葫蘆雞腿堡,隨手取過齊邯之手上那封被密封好的信封,他凝目看去,隻見信封上果真寫著一行蒼勁有力的字:恭請呂真人親啟勿疏。
呂真一望著那一行宛如筆走龍蛇也似的字體,頷首道:“這的確是無涯山學海書院楚意行的筆跡。”
他手指輕拂,信封無聲裂開,隨即取出了信紙展開閱覽起來。
齊邯之默默在旁靜立,卻見道人的眉頭微蹙,神色漸漸變得有些沉重起來。他心頭一沉,見道人臉色愈發陰鬱,心中更覺古怪詫異,便試探著問道:“師父,不知楚院長在信中說了何事?”
道人一語不發,隻是看著手中的信紙陷入沉吟。齊邯之見此,心頭雖愈發詫異,卻也不再多作詢問。
許久後,道人才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邯之,讓小葉子先回去休息罷。”
齊邯之心頭一震,他跟隨道人數十年,甚少見過他出現如此慎重神情,當即轉頭對亭外道:“衝熙,天色已晚,帶小師叔先下去休息。”
“是,師父。”石亭外的山道口早已等候著一名十幾歲的小道士,聞言立刻快步走來,先是對道人和齊邯之恭謹行禮,再對那吃得滿嘴流油的小童微笑道:“小師叔,我們下山休息去吧。”
這弟子道名衝熙,正是齊邯之的一名親傳弟子。因這小童是道人的關門弟子,與齊邯之平輩,所以他儘管年僅四歲出頭,在崇真劍派中的輩份卻極高,但凡除了呂真一三個親傳弟子以下的其他崇真門下,都得畢恭畢敬的叫他一聲小師叔。
那小童一聽自己今日不需要再練劍,當下十分歡喜,連忙跳下石凳,拉著衝熙的手問道:“今天是你給我講故事麼?”
衝熙牽著童子的手,一邊向外走一邊撓著頭笑道:“小師叔,今日該輪到衝靈師兄給你講故事啦。”
二人邊說邊走,不多時便已下山而去。
齊邯之見他二人下山,立刻皺眉問道:“師父,可是山下出了事?”
道人沒有說話,神色沉鬱而恍惚,仿佛回想起了某段久遠的記憶。齊邯之不敢打擾,默默站著。
很久以後,道人才輕輕吐出一口氣,將手中信紙遞給了齊邯之。後者恭謹接過後,迅速看了起來。
信紙上隻寫了寥寥三段話。第一段是:鬼隱千古玄,九奇秘如煙。翻手乾坤陷,覆掌陰陽遷。
齊邯之劍術精深,閱曆豐富,除了他師父呂真一外,可稱崇真劍派第二高手。可當他甫一看到這一段話時,隻覺古怪茫然,十分不解,不知這段話有何含義。
於是他目光下移,看向第二段話,隻見那一段話寫著:魔亂中原,鬼隱煽顛。圖襲崇真,亟備勿緩。
齊邯之不由心中劇震,麵露驚色。旋即又往下看去,隻見第三段赫然寫道:“茲事體大,楚某不日將率一眾同道親赴出雲,覓馳援之機。望呂真人慎防微漸,以杜不測之變。”
齊邯之看著手中信紙,一時心潮湧動,難以置信。他雖不知信中第一段話中隱喻,可後麵兩段卻是看得再清楚不過。他忽地一揚眉,語氣微冷道:“何人如此不自量力,竟膽敢對我崇真劍派心懷不軌?”
他眉頭深鎖,心頭茫然錯愕,隻得重新看向呂真一,道:“師父,除了一年前魔教侵犯中原之外,我們崇真劍派與世無爭,更一向與江湖同道交好,不曾招惹是非仇家,楚先生這封信,其中提醒是否有誤?”
道人已經緩緩起身,麵色頗為凝重,搖頭道:“楚意行身為學海書院之首,在江湖上更有儒俠之名,他既然刻意傳書來此,我便絕無置疑之理。”
“這……,”齊邯之神色一變,脫口道:“莫非又是西夷魔教卷土重來?”他說到這,又忽然皺眉搖頭道:“這也根本不可能,魔教一年前與我中原武林一戰,幾乎全軍覆沒,至少二十年內絕無死灰複燃之機。可除了魔教之外,如今天下還有誰敢對我崇真劍派心存覬覦不軌之心?”
道人舉起手中葫蘆,緩緩喝了一口,忽然輕歎道:“楚意行在信中已經說得很清楚,他要我提防的不是那大光明教,而是另外的人……”
齊邯之一怔,隨即重新仔細再看了一遍信中內容,依舊茫然不解。
“他們是一個早已存在世間數百近千年的一股神秘勢力,擅長潛藏於各個時代陰暗之後,所以自古以來知道他們存在的人寥寥無幾,你不知道也並不意外。”道人負手而立,目光看向山下遠處彌散的炊煙,喃喃自語道:“這股勢力太過神秘,所以千百年來知曉他們的人都習慣稱之為鬼隱九奇。”
久經歲月滄桑的掌教道人,在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臉上竟出現了從所未有的慎重沉鬱之色。
“鬼隱……九奇?”
齊邯之當然從不曾聽過這個名字,頓時驚愕萬分。他低頭又看向手中信紙,頓時明白了其中含義。
隨之,齊邯之的神情也同樣無比凝重起來,他緩緩道:“弟子雖從不曾聽聞過鬼隱九奇,但現在已經知道楚先生這封信裡所說的事了。他的意思是當初魔教入侵中原,乃是這鬼隱九奇在背後暗中推波助瀾。而且不久後鬼隱九奇中還會有人前來出雲山意圖不軌。倘若真如師父所言,江湖上真有鬼隱九奇這種勢力存在,那楚先生的提醒便果真非同小可了。”
道人微微頷首,忽然說道:“若非數十年前我便已經知曉他們的存在,否則一年前中原三教連同九大門派,還有其他無數武林高手與大光明教那一戰,我為何隻派邯之你與其他弟子下山,而我卻獨守出雲山呢?”
齊邯之聞言一驚,正欲開口,道人卻又忽然輕歎道:“我原以為這一代的人不會碰到他們,但人算不如天算,終究還是讓我們遇上了。”
齊邯之沉吟片刻,終於還是問出了心中疑惑:“所以,就算一年前魔教教主如何魔威通神,師父也沒有貿然下山出手,原來竟是在防備那鬼隱九奇麼?”
道人沉吟不語,許久後才輕輕點頭,卻又隨即搖頭,緩緩說道:“是,卻也不是。其中緣由日後再說。”他慢慢轉過身來,看著齊邯之,神色鄭重地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卻也不能對外聲張,就算門中弟子也不可多問。從明日起,找個合適的緣由,出雲山禁止香客遊人上山,山中弟子加強戒備,沒有我的吩咐,不可鬆懈大意。”
“是,弟子遵命。”齊邯之首次見到道人那般慎重的神色,躬身應命。道人又補充道:“還有,從今晚起,把小葉子的住所搬到我院裡,我要親自督促他練功。至於門中之事,就交給你料理了。”
齊邯之心頭一沉,忙領命道:“弟子明白。”
道人輕輕揮了揮手,齊邯之會意,轉身離開石亭下山而去。
道人緩步走到山頂邊緣,他眼簾微微垂下,靜靜地看著山下的人間煙火。
“一波方平,又一波再起……,”道人滿是無奈感慨的話音在夕陽的餘暉中響起又隨風消散,“可若是一直平靜,又如何能稱為江湖呢?”
沒有人回答。
天際的如血殘陽終於儘數隱沒於山巒之後,天地赫然一黯。
天地失色,風起而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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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大魏慶德四年的秋天。
時光追溯至兩百六十年前,因朝廷**,天下大亂,襄州一“明”姓家族擅武技之人私造鎧甲十八副,聚集所屬相鄰三百人揭竿而起,逐漸兵強馬壯,他耗費十三年南征北戰,逐漸從諸侯混戰的亂世中脫穎而出,凝聚起了一支無可匹敵的軍隊,最後以強大武力踏破中原七州,終於推翻朝廷以武立國,稱武帝。因他出身襄州魏郡,故而定國號為“魏”,世人亦稱“武魏”。
此時九州天下,劃分為東島、西夷、南疆、北荒與中神州五方地域。其中,中原大地的大魏王朝以中州為核心,涵蓋禹、劍、寧、青、襄、楚等七州,統稱中神州。這裡幅員遼闊,物產豐饒,人口密集,是五方之地中最為繁華昌盛的帝國。
除中神州外,東島孤懸於東方汪洋之上,地域不大,卻獨具一格。瀚州位居西方,部族林立,支係繁雜,故謂西夷。北方涼州極遠處是北荒,千裡草原,窮山惡水,文明禮教未興,農耕難以發展,堪稱九州最苦寒貧瘠之所。至於襄州以南的南疆小國,因與中原大地接壤,自古以來便一直歸附於中原曆代王朝版圖之中。
然而,在中神州這片遼闊又富饒的土地上,無論多少強盛的朝代都擋不住由盛而衰的曆史法則。如今,屹立中原快三百年的大魏王朝也同樣擋不住曆史的滾滾車輪。尤其是近二十年來,朝廷百官與天下王侯其心各異,以致門閥紛立,各逞豪強。且中原之地多有旱澇和瘟疫之災,無數百姓背井離鄉流離失所,朝廷舉措不力,因而百姓民心漸變。所謂天災之下必有**,二十年間中原各地先後爆發了許多規模不一的民變,最後雖都被朝廷鎮壓,但這樣的情況已然觸及到一個王朝立足的根本,以武立國的帝國經過漫長的歲月浸洗後,也漸漸開始有風雨飄搖之象。
而遙遠的北荒,流淌著上古野蠻血統的蠻族人也察覺到了大魏王朝的動蕩局勢,他們隔著寧州的沉淪海和劍州的天險鐵城對中原虎視眈眈,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饑餓野獸,正暗中磨礪著它們的利爪獠牙。
與大魏王朝氣運漸衰不同,中原武林卻呈現出一片前所未有的鼎盛景象。
自古以來,“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崇尚自由,不受律法約束,自有一套行事法則,常與官府抗衡,故而曆代當權者皆對江湖勢力與武者心存防備,打壓不斷,卻又難以根除。然而,大魏一朝情況有所不同。大魏開國皇帝本是江湖武夫出身,在推翻前朝的過程中,得到了中原武林和各方江湖勢力的大力相助。立國之後,武帝念及武林襄助之功,論功行賞,提拔眾多武人進入朝廷各部,尤以禁軍、刑部和邊軍為多。同時,武帝深知江湖本質,頒布旨意,隻要武林中人不觸犯朝廷律法、不影響百姓生活,便允許其存在,並默認他們的生存法則,不予刻意打壓。在這種“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之下,中原武林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空間,逐漸形成了一個獨特的江湖世界,大魏也成為曆史上民間武風最盛的王朝。
在這片神州大地的江湖天地裡,奇人異士輩出,宗門教派林立,盛況空前。其中,“儒門”無涯山學海書院、“釋門”雲鼓峰雷音寺、“道門”出雲山崇真劍派,三教傳承悠久,底蘊深厚,在中原大地根深蒂固,執武林之牛耳。巫峽“劍宗”以劍立門,獨創“飄緲”劍技,開辟劍道蹊徑,獨樹一幟。除三教劍宗外,還有春秋閣、七尺門、英雄樓、逍遙派、朝天門、鼎劍堂、長樂幫、璿璣宮、大河幫等黑白兩道勢力最強的九大江湖幫派林立江湖。這些名門宗教與江湖幫派,在同一時期人才輩出,眾多散人遊俠也活躍其中。他們相逢同代,猶如群星競逐,盛極一時,更猶如江湖上的顆顆明珠,共同串起了中原武林江湖的脊梁與精氣神。
就連一向與江湖保持“井水不犯河水”默契的大魏朝廷,也不得不暗中對江湖武林提高警惕,中原江湖之強盛可見一斑。
然而,慶德三年開春,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如暴風雨般席卷了中原武林。起源於西夷之地的神秘教派“大光明教”,以傳教之名,突然大舉入侵中原。中原武林人士奮起抵抗,與大光明教展開了一場慘烈廝殺,整個中原江湖瞬間陷入腥風血雨之中。被中原武林視為魔教的大光明教,擁有令人戰栗的可怕實力。短短半年內,魔教勢力便擴張至大半座中原江湖,其強大超出了所有中原武林中人的預料。
在這關乎尊嚴與存亡的危急時刻,以三教為首的中原江湖各宗門教派,以及眾多散人高手,達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識。他們摒棄正邪之彆、門戶之見,團結起空前強大的武林力量,投入到與魔教的血戰之中。
這場血戰持續了整整一年,中原武林傾儘所有,付出了無比慘重的代價,才堪堪將魔教逼退,雙方可謂兩敗俱傷。在最後與魔教的決戰中,魔教教主展現出近乎不死不滅的恐怖力量,竟以一人之力屠殺了中原數百高手,其恐怖程度猶如神魔在世。最終,在魔教大勢已去、中原群雄舍生忘死的拚死一搏下,終於將魔教教主擊殺於西麵邊境的白馬寺,魔教之禍方才得以平息。
經此一役,魔教幾乎全軍覆沒,僅有少數餘孽逃回西夷,從此銷聲匿跡,不敢再踏足中原。但中原武林同樣元氣大傷,三教九派加上劍宗等所有輝煌一時的精銳高手,幾乎全部葬送在這場大戰之中,存活者寥寥無幾,十不足三,慘烈至極。若非天下武道第一人、道門魁首呂真一未曾參與此戰,尚留於世,如今的中原武林隻怕已徹底斷了脊梁。
即便道門實力尚存,可其他教門宗派卻從此人才凋零,不少門派曾經的輝煌如曇花一現,再不複往日榮光,徒留世人無儘的唏噓感慨。
就在魔教之禍平息不過一年後,一則極為隱秘的傳聞在江湖上悄然流傳,再次打破了江湖的死寂。傳聞稱,有人欲對道門崇真劍派圖謀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