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老太太年老卻身不老,乾活利索得很,一根扁擔挑肩,前頭各晃悠著兩個酒壇樣的陶甕子。
“昨兒是白露,露凝而白,我以前聽人說了,一年裡,就數這一天的露水最好!所以我采了好幾甕。”
“阿蘭姐,回頭你給你家小蟬熬藥的時候彆用井水,就用這露水,傷口一定能好得更快一些。”
女子有細細的眉,很淡,眉下是翦水秋瞳,微微側身和祝鳳蘭說話的時候,眼睛落不到實處,卻仍然有波光瀲灩的光彩。
是個美人。
聲音柔和,還是個溫柔的大美人。
“這是萍姐兒嗎?她好漂亮呀。”王蟬瞧得呆呆,一時竟不好意思喊姑。
胭脂鎮出美人,這不是虛話,柳笑萍便是祝鳳蘭那一輩的翹楚。
身若扶柳,一雙翦水秋瞳未語便帶三分笑意,打娃娃起就漂亮,是以,閨名中帶個笑字。
“那敢情好,我昨兒本也想采些清露,所以一早天還沒蒙蒙亮就去河邊了。那兒的水汽水潤,采得也快些,回頭還能順手將衣裳洗了。嗬,阿萍你知道嗎,吳家那幾個遭瘟的,他們可把我嚇慘了!”
天色將明未明,霧氣攏著江麵,烏篷船瞧過去都像鬼船,尤其前頭還支了個大紅燈籠。
祝鳳蘭心驚肉跳,手中大兒的一件好衣裳,為了進學而備下的新衣,下水才兩回,就這樣淌著流水丟了。
猶如人鋪在水麵上一樣扁平,詭譎一扭,轉眼就不見了蹤跡。
驚魂還未定,又瞧著人抬著棺,像陰間眾鬼一樣上岸了。
祝鳳蘭:……
“要不是那衣裳丟了,我氣不過花的銀子,都沒膽氣兒跟上了!”
柳笑萍聽得眼睛都成了月牙,“阿蘭姐還是這樣精神。”
另一邊,王蟬瞧著那眼睛好奇。
當真瞧不見嗎?
看上去好好的樣子,眼珠子黑是黑,白是白,恩,還格外的大個,因著落不到視點略顯無神了一些,但也襯得人更溫和溫柔了,不像天生的眼疾,也不像出了意外。
不知不覺,王蟬入了心神。
羊脂白的石心落在了兜裡,不過,手心卻仍攥著一尊的獬豸小石像。
獬豸的尖角處微微凸起,硌著王蟬的掌心,前頭,祝鳳蘭領著柳笑萍進了院子,兩人說著話,神情親昵,院子裡有大大小小的石頭料子,秋日的暖陽從上傾瀉而下,投下屋簷的陰影。
倏忽的,王蟬眼裡的世界變了。
那是一種玄妙的感覺,就好比原先的世界和石中世界有一處界限,像門,卻又好似空無一物,天資不足的瞧不到,有一些天資的,又如沙漠中的人遇到了海市蜃樓,近在咫尺,卻又實在天涯。
如今,王蟬就在這界限處,走過了便再無可擋。
她放眼望去。
光影交疊,萬物氤氳成氣場,像冉冉騰升、薄輕縹緲的嵐霧,又像星光月華的絲線……它們彼此相互交纏,似冗雜,卻又有屬於自己的規律。
王蟬知道,這就是石中的世界。
色彩不一,厚薄不均,是因為院子裡有不同的石料。
瞧,她就說她有天資。
還不待王蟬歡喜,要將這消息和一旁的舅爺分享,這時,她覺得手心有什麼刺撓著她。
低頭瞧去。
隻見獬豸小石像不再是石頭模樣。
它立了起來,尖角對著祝鳳蘭的方向。
不——
準確的說,它對著的是祝鳳蘭旁邊的柳笑萍。
王蟬怔楞了下。
獬豸站起又蹲下,蹲下又站起,猶如個吉祥小物在王蟬的掌心中打轉,如掃帚草的尾巴甩過,撩起石頭本身的顏色,是綠中有黃的光點。
王蟬瞪大了眼睛。
她以她要娶媳婦的爹發誓,她剛剛瞧到這石獅子瞪她了,眼睛亮又黑,和舅爺瞪不爭氣的表姑時候,一樣樣!
王蟬:……
獬豸的尖角對著柳笑萍,上頭有亮亮的光積聚,像黑夜在積聚閃電。
然而,事與願違,那光就像打蔫兒的火星子,亮了一下,冒幾個火花,又蔫了,叫人白白期待。
獬豸沮喪了,重新蹲了下來,盤在了王蟬的掌中,尾巴都耷拉了下來。
王蟬觀察了幾下它尖角處的亮光,瞅了瞅周圍,伸手朝日光中一抓,像撈著了絲線一樣。
“是要這個嗎?”她將手中薅來的炁,朝獬豸的尖角處掛去。
一把夠不夠?
不夠再來點兒。
獬豸呆愣住了。
下一刻,好似終於從突如其來的投喂中回過神來,獬豸站了起來,光在它的尖角處彙聚。
“吼——”
平地裡起了一道風。
院子裡,在場的人除了瞧不到東西的柳笑萍,每個人都驚住了。
眾人的目光下,就見王蟬拍了下小石像,下一刻,有巨吼聲響起。
緊著,綠鬆石的石頭小像中有巨大的獸影出現,它目光威嚴公正,背身兩翼,似羊非羊,似鹿非鹿,石雕沒有雕刻出它一分的風姿。
刨蹄而起,風雲積聚,尖角上的光朝柳笑萍撞去。
這一瞬隻在刹那間。
“阿萍阿萍,你沒事吧。”一旁的祝鳳蘭回過神,急的不行。
“我沒事,剛剛那是什麼聲音,有、有野豬來了嗎?”柳笑萍也驚,腿都嚇軟了。
下一刻,有眼淚從她的眼裡滑了下來。
一開始是黑色,慢慢的清濁,她蹲在地上不敢睜開眼睛,“啊,好亮啊,好刺眼。”
亮?
刺眼?
幾人驚了驚,隨即大喜。
“阿萍,你能瞧見了?”翠嬸太激動,臉頰不掛肉的麵皮直跳動。
她急急過來,絆得地上的秋露倒了一甕,甕壇摔在地上,“啪的”一聲破了。
這會兒,誰也沒有在意這事。
祝鳳蘭和老太太為著柳笑萍,激動歡喜得不行,柳笑萍還沒回過神,隻眨著眼睛讓眼淚衝刷,一雙剪水秋眸更加的水潤明亮。
“阿蟬,好好,好丫頭!”祝從雲也激動,話都說得囫圇了。
養石人。
人養石,石養人,消災鎮厄破煞……在有仙緣的人手中,那個世界竟如此的瑰麗。
這一刻,祝從雲明白了老祖宗的惆悵和不得誌,乃至最後的怨恨和懊悔。
這般的世界,誰能不沉迷?又因為沉迷而不得,最後悔了,隻恨從不曾見過。
“阿蟬,這是怎麼回事?”祝鳳蘭不解,“阿萍的眼睛是好了吧。”
王蟬眼中蒙著的光褪去,那氤氳青嵐的世界也褪去。
她低頭瞧手中綠鬆石的石頭像,感受著石頭蘊養傳來的信息,道。
“這石頭的炁場天然成獬豸模樣,而獬豸,它最能辮的便是曲和直,是與非。”
“萍姑姑的眼睛,是有人害了。”
因為是惡,是以,石養人,獬豸破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