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兄弟兩個一起做了蒙古人俘虜。
張滿倉叮囑道:“有糧你加把勁兒啊,咱倆都活著回去,給爹娘養老送終!”
“知道了!”張有糧沉默寡言,不愛說話,隻是悶悶地回了一聲。
兄弟倆背著半麻袋六十多斤重的沙土,向著前麵跑去
前方的澮河堡城牆越來越高大巍峨了,前麵的呐喊聲,石塊的掉落聲,弓箭、石塊破開肉體的聲音,痛苦的哀嚎聲、求救聲,交織在一起,仿佛一片人間地獄。
但這絲毫不能阻止張滿倉兄弟。
在這兄弟倆眼中,前麵就是他們回家的通天大路!
終於,兄弟倆眼前豁然開朗,澮河堡七尺多寬的護城河陡然出現在他們眼前。
於此同時,無數石塊在他們四周瘋狂而落。一支支箭,也不知道是弓箭還是弩箭,帶著淒厲的風聲,不斷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
張滿倉毫不猶豫地彎腰一甩,背上的半袋沙土就飛入了護城河,隨著一聲巨響,那半袋沙土倏然不見,隻是濺起了一片水花,灑了張滿倉一身。
張有糧依樣照做。
然後,兄弟二人迅速轉往回跑,眼角的餘光注意到,一名同隊的簽軍被射中了左眼,倒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哀嚎。
不管他!
如此亂世,誰能活得容易呢?也許,待會兒就輪到自己?
兄弟二人沒有任何遲疑,迅速脫離了矢石的籠罩範圍,一路小跑回到了發出地。
那裡,是正規的巴魯營戰士,正在瘋狂地給每個沙袋裡麵裝著沙土。隻要裝半袋土即可,裝滿了普通人是不可能背著小跑的。還有一些巴魯營戰士負責,那這些半袋沙土堆到一起。
一排正規蒙古軍,正站在那堆積如山的沙土袋旁邊。
眼見張滿倉回來,一個蒙古軍馬上將一根纏著精美綢布條的短木棍遞到了他手裡,道:“拿好了!”
“謝了!”
張滿倉聽不懂蒙古語,但知道這短木棍是乾什麼用的,積攢二十根就能回家,趕緊小心翼翼的放進了貼身的口袋裡。
然後,他彎下腰去,扛了半袋沙土,又和兄弟一起,向著護城河的方向小跑。
嗖!
一支床子弩的巨大弩箭直射而來,硬生生插入了張滿倉旁邊的土地,入土七寸有餘!這種弩箭的威力太大了,長三尺五寸,簡直就是一杆小標槍,剛才隻要偏上一點,張滿倉必死無疑。
但是,張滿倉對此完全視若無睹,一聲大喝將背上的半截沙袋扔向了護城河。
然後和兄弟張有糧一起,一路小跑回到了出發地。
怕什麼?
不就是個死嗎?
來個痛快的!
今天死了,那就是命不好,魂魄回歸鄉裡。今天不死,那就是命好,誰也彆攔住他回家的腳步!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張滿倉和張有糧連扛了五次沙袋了,也各領了五根攙著綢布條的短木棍,才用了半個時辰。
當他想扛起第六個半袋沙土時,身旁的蒙古兵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遠處。
那裡一連排有一千多口大鍋,裡麵熱氣騰騰的煮著牛羊肉,大鍋旁邊還有一摞摞烤好的餅子。
張滿倉明白,每積攢五根短木棍,就可以短暫休息,吃肉吃餅子,肉餅都不限量,喝肉湯也行,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但是不超過兩刻鐘。
“走!有糧!今天就算死,咱們也他娘的做個飽死鬼!”
“好!還是蒙古人大方!我這輩子,還沒吃飽過呢!”
充足的食物麵前,張有糧都話多了去來,和哥哥一起去吃肉吃餅子。
然後,和哥哥一起,繼續扛沙袋!
……
十八次!
十九次!
二十次!
等張滿倉兄弟倆搬到第二十次的時候,前麵的護城河已經被填平了超過一裡,他們不得不跑遠了一些,才把那沙袋扔進河裡。
與此同時,他們兩側三四個簽軍,幾乎同時發出了慘叫,有的是中了石塊,有的是中了弩箭。
“剛才真是好險啊,差一點就回不了家了。”
張滿倉估計,大約七成的簽軍,死在了澮河堡下。
老天保佑!
他和兄弟張有糧還安然無恙!
“拿好了!”
一個蒙古軍將第二十根木棍,塞進了張滿倉的手裡,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顯然,這次拍肩膀,不是讓他去吃東西,而是剛才的血戰,讓張滿倉贏得了那蒙古軍的尊重。
“謝了!”
張滿倉現在可顧不得什麼蒙古軍的尊重,和兄弟張滿倉一起,用二十根短木棍,兌換了蓋了趙朔萬戶印章的木牌,又同時領了二兩銀子。
眼見蒙古軍沒有任何阻攔的樣子,張滿倉又趕緊跑到,和兄弟張有糧一起,各將六七個餅子塞進懷裡,又往嘴裡塞了一大口肉,才向著遠方狂奔而去。
“回家嘍!”
“回家!我們要回家了!”
此時澮河堡外,向各個方向狂奔的簽軍,已經排成了一條條長龍。
不知誰喊了一聲後,近兩萬餘血戰餘生的簽軍齊齊發出歡欣的呐喊,聲傳九霄之外!
……
……
“什麼?一句回家,就讓這些土包子如此賣命!好狠的蒙古人啊,這些簽軍,在我手裡,就是一群廢物。但是,到了他們手裡,竟然起到的作用不比精銳小,填了一裡多的護城河!如果,在野狐嶺之戰時……”
完顏承裕懊悔無比地說道。
他雖然是金國名將,但是宗室出身,一直身居高位。如塵土一般的簽軍,從來不放在眼中,根本就不懂那些底層士兵在想什麼,隻是靠著森嚴的軍法約束而已。
現在,見這些簽軍起到了如此大的作用,完顏承裕心中彆提多後悔了。
他甚至想到,如果在野狐嶺之戰時,他也允諾打贏了就讓簽軍們回家,會怎樣?
雖然參加獾兒嘴之戰的,都是金國正規軍,完顏承裕依舊會失敗。但是,五百裡野狐嶺防線不會一觸即潰。現在的鐵木真就是腹背受敵,不敢放心攻打澮河堡了。
至少守住澮河堡毫無問題!
甚至反敗為勝,都不是不可能!
當然了,如果把這番話說出來,對士氣的打擊太大了,完顏承裕說了一半,就閉口不言。
郭寶玉見狀,心中發出了一聲冷笑。
他明白完顏承裕想說什麼,更是明白完顏承裕完全是在癡心妄想。
人家蒙古人能這麼使用簽軍,那是因為,之前通過巴魯營已經建立了良好的信譽。
那麼,大金朝廷的信譽呢?
彆的不說,就說那交鈔吧,何止貶值了一百萬倍!
就算簽軍們相信完顏承裕是真心承諾,他們敢信大金朝廷嗎?
說到底,完顏承裕隻是金國的群相之一而已,又不是皇帝。
皇帝說話也未必算話啊!
完顏永濟還承諾金章宗完顏璟,把完顏璟的遺腹子,推上皇位呢。
結果,轉頭就殺了那兩個遺腹子,連完顏璟最寵愛的女人李師兒都殺了。
雖然朝廷的邸報說得冠名堂皇,但是,這件醜事,無論在官場上還是民間,都傳的沸沸揚揚。乾臟活的仆散端,都成了眾矢之的了。
郭寶玉甚至能猜到,這些簽軍之所以能發揮這麼大的作用,是那位趙朔駙馬的手筆。
因為,他通過審問俘虜得知,趙朔手中的巴魯營戰士最多,獾兒嘴之戰也是趙朔指揮的巴魯營。
前幾天攻城的,應該不是趙朔,雖然指揮得也算不錯,但太過中規中矩。如果當初獾兒嘴之戰,趙朔也如此用兵,豈能輕易攻破了完顏承裕竭力鎮守的防線?
今天如此發揮簽軍的戰鬥力,倒像是那位趙朔駙馬的手筆!
“呃……”
郭寶玉想了一下,忽然開口,道:“既然簽軍,已經填了一裡的護城河。接下來,蒙古人肯定是要用咱們的正規軍俘虜攻城了。下官雖然沒參與獾兒嘴一戰,也知道這些俘虜的威力。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澮河堡肯定是守不住了。卑職以為,現在完顏參政,應該馬上率城中五萬有餘的大軍,衝出澮河堡,回保中都。五萬多人,起碼能逃出去兩萬人,對中都保衛戰的意義,如何形容都不為過。”
“不行不行!”完顏承裕連連搖頭,道:“如果是本參政力戰不敵,也就罷了。現在我坐擁堅城,麾下五萬餘大軍,如果棄城逃跑,置陛下於危險之中,豈是人臣所為?”
郭寶玉繼續勸道:“但您能帶回兩萬大軍啊,對朝廷大有裨益,朝廷會理解的!還有……”
完顏承裕當然知道,郭寶玉的獻計是對的。
現在全軍突圍,是對金國最有利的選擇。
但是,朝廷會理解?誰能保證?
這五萬大軍,又不是完顏承裕的私兵,而是朝廷的兵馬。
到了那時候,朝廷不理解咋辦?
會不會砍了完顏承裕的腦袋?
完顏承裕完全不敢賭。
他不敢現在就逃,隻能等到大敗之後。
當即,完顏承裕蠻橫地打斷了郭寶玉的話,道:“本參政心意已決,汾陽郡公,無需多言!”
完了!
大金,完了!
郭寶玉身為金國高層之一,豈能不知道金國那點家底?
兩三個月內,中都能調的正規軍都算上,也超不過八萬。
弄不好,隻有五萬!
換句話說,澮河堡這五萬多正規軍再被消滅了,金軍的野戰主力就算完了!
而蒙古軍破了澮河堡後,就是十幾萬大軍!
就算這次不能破了中都城,金人接下來也隻能苟延殘喘了,滅亡已成定局!
當即,郭寶玉不再多言,隻是微微躬身道:“參政見教的是。蒙古大軍,很快就要攻城了,下官這就去,安排城防。”
“嗯,去吧。”
郭寶玉辭彆了完顏承裕,來到自己負責的西門。
那裡,駐紮著自己的一個猛安,還有金人的兩個猛安。
澮河堡城池並不大,一個城門隻能駐紮三千軍,再多就擺不開了。
“郡公,怎麼樣?”郭寶玉的副將,也就是他的堂弟郭全問道。
“還能怎麼樣?”
郭寶玉微微咬牙,道:“咱們是漢人,這大金朝廷還不值得咱們殉呢!依計劃行事!”
郭全下去安排。
郭寶玉也登上了西門城樓上的第三層,也就是最高一層。
這層城樓上有七個房間,六十名悍卒在守衛,全部姓郭,是郭家的子弟兵。
功夫不大,那兩名女真猛安,各帶著兩個親衛,被請到了郭寶玉所在的房間。
畢竟,眼瞅著蒙古人要攻城了,郭寶玉要請他們商量軍務,是非常正常之事。
這兩個猛安,一個名叫徒單明烈,一個叫唐括林安,俱皆三十多歲,一見郭寶玉,就滿臉賠笑:“汾陽郡公,待會兒蒙古人攻城,還是得靠你多多出力啊!”
金國的正規軍,自然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現在女真人的戰鬥力,比起開國之時,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倒是郭寶玉這種北方漢人世家,將世襲猛安看成了家族安身立命的本錢,選兵極嚴,訓練極為刻苦。
這兩個女真猛安自然知道,他們雖然兵力是郭寶玉的兩倍,但守城之時,還是要多靠郭寶玉麾下的那個精銳漢人猛安出力。
“好說,好說。朝廷待我郭家恩重如山,今日正是以死報國之時。”
郭寶玉不斷表達著對朝廷的忠心,和那兩個猛安閒聊起來。
但是,耳朵裡一直用心聽著外麵的動靜。
功夫不大,就聽著遠方喊殺之聲大起。
蹬蹬蹬——
郭全頂盔摜甲,帶著十二名甲士衝入了房間內,衝著郭寶玉點了點頭。
這兩個女真千戶,還以為是郭全通知郭寶玉,已經做好了應變的準備呢,絲毫不疑有他。
徒單明烈隻是著急催促道:“恐怕馬上就會攻西門,汾陽郡公到底有什麼軍務要談?快說啊!”
“我是覺得啊……”
郭寶玉拿起桌上的酒杯,悠然一歎,道:“這大金,要完了!”
啪!
他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噗噗噗!
十二名甲士幾乎同時抽刀,將六名毫無防備地女真人砍翻在地。
“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除了當值的兄弟外,六百兄弟已經披掛整齊,就在樓下候命。”
“好!”
郭寶玉接過郭全遞過來的一杆鐵錘,沉聲道:“隨我殺下去,開城門,請蒙古大軍入城!咱們郭家,今天投蒙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