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掇過碗碟,思霓又做到了織機旁。
見母親堅持要把手頭的布織完,少姝也跟著在繀車旁坐下來。
她拿起先前放一邊的棉芯,一本正經地轉起了繩輪,思霓不時側頭,細看女兒舉止,隻見她動搖多容,俯仰生姿,左手裡的棉芯開始抽成白色的細線,一點一點的在拉長著,全神貫注之下,線索居然沒有斷掉,足顯功力。
就是因總能看到孩子身上這明亮投入的神采,做母親的才覺得舒心意足,思霓如此這般想著,複又垂首在織機上忙活起來。
山鄉的靜夜裡,泉水流淌的聲音、家燕築巢的動靜、遠處零落的狗吠……都和著機子的嗡嗡聲,一股股彙合起來,蕩漾在少姝耳邊,變成她身體輕輕擺動的節奏。
“很晚了,”過了許久,少姝看向窗外夜色,提醒道,“媽媽,舅舅說過您不能太過勞累的。”
“剛剛好,也織完了,”思霓停下,款款地轉動手腕,“不妨事,今日中覺睡得久,再說我閨女熬的湯藥很起效,到這會兒了,還沒覺著疲累。”
“太好啦!”少姝振奮,再沒有比母親康複更讓她期待的事。
她歡喜地卷著母親織好的布匹,一手夾了,一手探過燭盞,轉身送往裡屋。
從一角隧道式的門洞穿過去,裡麵有更深的一眼小窯,母女倆用作存放她們的織品。
放置好轉出來,少姝拍手道:“媽媽記得嗎,前些日子,子猷哥哥給我送書來,見到那裡屋的線團布匹,又是搖頭又是咂嘴,”她壓著嗓子,惟妙惟肖地學起來,“叔母這是何苦來?若用度不夠,捎個信兒回來給我就行了,還是千萬要好生養著!少姝妹妹,雖說郭家子弟好賴得知些疾苦,可是像這般貨真價實天天上手的,你還是頭一個!”
霓夫人沉默片刻,問道:“聽了他這些話,少姝心中會怎麼想的?”
“我會覺得自己很了不得啊,子猷哥哥明明是在誇我嘛!”
正拾掇著織機上的零碎線頭,思霓沒忍住,撲哧一笑:“你倒是懂得領會,子猷是個細心的孩子,見不得妹妹吃苦,又怕你耽誤了讀書。就是上回,他又跟我提起叫你回華岩書館了,你可願意呀?”
“我何曾耽誤了讀書?這不是一直在讀麼,就在‘狐岐山書館’,先生就是媽媽和舅舅。”少姝一本正經道,“反正,媽媽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少姝最待見和媽媽在一起。”
少姝跟著母親,喜歡叫洪山的舊稱——狐岐山。
女兒的小甜話,打她牙牙學語就會說道了,如能裝起來,那必定車載鬥量,但都是思霓在凡俗日子裡的慰藉,她噓出口氣,抱過乖女摟在懷中,眸光瑩瑩:“媽媽也最待見和少姝一起啊,山居這幾年,害你吃苦了。”
“有媽媽陪著,哪裡吃苦了?!”
“傻閨女,是你陪著媽媽才真。”
少姝膩在母親懷中,哼哈撒嬌不止。
“好啦,”思霓輕推女兒,提醒著,“做過拜月禮,也該歇息了。”
少姝應過幾聲,方才起身,踱步到院中來。
她麵容已收斂,溫煦而整肅,身朝懸於天心的明月,緩慢而輕盈地展開了雙臂,如同鳥兒在起飛前輕輕抖開翅膀。小姑娘澄澈的目光,徑直向月亮望去。準備好後,她漸漸運氣,一呼一吸間,開始深長地吐納,瘦小單薄的腹部有了明顯的起伏。
思霓坐到窗前,還沒有睡著的騏騏見了,忙從鹿舍中躍出,走近些臥於窗下。她們都靜靜地,看著少姝周身沐浴在皎皎清輝中,通體仿若散出淡淡的光芒。
這個時候,沒有風,有也很輕婉,像是從月亮那邊悠悠地吹來。
所謂“拜月禮”,是少姝睡前的專屬儀式,兼習吐納之法,她跟母親學會以後,已日日不落地習了兩年有餘。古語雲:“形不正則氣不順,氣不順則意不寧,意不寧則神必散亂”,作為行氣之法是有要領的,吐故納新,氣到丹田,吐惟細細,納惟綿綿,練完之後,便倍覺神清氣爽,渾身通透。
母親告訴她,人的意念在修行中稱為火候,且火候妙在人為。意緩慢行叫文火,此火寒,為陰;意緊急運叫武火,此火燥,為陽。意隨氣轉,用以平息調和丹田之寒熱。
在深緩細柔綿長的呼吸間,少姝感到月亮的精氣源源不斷地注入心胸,此際,心中好似也升起了一個月亮,她的光亮自頂至踵流瀉而下,湛然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