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廚房內,漸漸藥氣縈繞,這獨特的香味,逗留在少姝鼻尖,覺得十分受用。
對母親所用的藥量,少姝已把握得相當精準了。“頭煎”一好,她便用厚布墊著,小心端起藥罐,將藥汁輕緩倒入大碗內,接著續水,放到火上再熬第二遍,這次用時隻需上次的一半了,兩次汁液混合,是母親一天要服用的量。
將熬好的湯藥擱在灶台上,這樣不至於涼得太快。
廚房門邊立著一架柏木藥櫥,分層放著各類藥材,最高處擺的是放藥方的匣子,少姝踩上馬紮取下藥方,核對一遍櫥中的藥草,口中念念有詞:“黃芪、當歸、柴胡、遠誌……”,伸手自右邊的丫髻中抽出一支簪筆,放到嘴邊抿抿濕,在手頭的麻紙上寫下暫缺和量少的藥材,那簪筆尾處削得極尖,因常插在發中的緣故,磨得鋥亮。
(簪筆:據文物考證,早在新時器時代,我們的祖先就開始製造和使用毛筆了,在當時一些粗糙的彩陶上,就有了先民用毛筆描繪的花紋。商場的甲骨文物件上也有毛筆書寫的痕跡。最初,毛筆的上端是尖的,可能就是因為古代賢士慣於以筆作簪之故。漢代文人有簪筆習俗,也已經考古證實(如漢墓“白馬作”簪筆),彼時筆竿尾端是一個鈍尖,方便把筆竿插進發髻當中,既解決了無處放筆的問題,又能做到隨取隨用。目前最早關於簪筆的記載,出現在《史記&bp;·滑稽列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向河立待良久”,介休作為古魏地,在春秋戰國之交,與西門豹一樣在讀書公務中簪筆的人想來不在少數。後來,簪筆從隨時取用變成了“沒蘸過墨的白筆”,搖身一變儼然成為身份符號,呼作“簪白筆”。)
正垂頭寫著,聽到大門上的響動,知道是尹毅來喚她上後山采藥,便衝窗外招呼一聲:“尹毅哥,我還在攢點藥材,就快好了!”
尹毅高聲應了。
其母秀英跟著,也快步走進院來:“你這孩子,腳力這麼快,在後麵喊都沒用,趕得我氣喘。”
秀英略緩緩,忙奉上帶來的點心,思霓一麵道謝,一麵笑迎他們母子到廳堂坐下。
端來滾滾香濃的茶水,思霓道:“毅兒,慢慢用啊,小心燙。”
“夫人,這茶啊,還是燙嘴的時候香。”秀英說著輕啜一口。
“這麼說來,我和秀英嫂一樣,”思霓笑,“這麼早,你們用過早飯沒有?”
“是的夫人,我們剛吃過啦!”尹毅老實朗聲答腔,卻不知夫人於近處,細心地端詳他的雙眼。
“秀英嫂,早同你說過,少姝上山采藥本不用喚尹毅來,馱藥什麼的還有騏騏陪著,不如叫孩子回去歇著養養吧。”
秀英聽了,卻不吭聲,隻是笑著用手指指兒子,意思是且聽他說。
尹毅果然急道:“我不要緊的,夫人,橫豎在家裡呆著也無事,跟少姝姑娘作個伴也好哇!”
思霓見他堅持,便也不再打勸了。
“聽你母親說,近些日子來,你覺出眼前影綽有光了?當真是個好消息啊!”
“是啊,多虧了思醫師妙手回春,除了接受醫治,修習思醫師教的功夫,毅兒也不敢鬆懈,返鄉回來以後,身子都健壯了不少,真是因禍得福。”尹毅有禮笑答。
思霓笑:“記得在大宅時,你就閒不下來,喜歡琢磨拳腳棍棒,等眼疾一去,你再跟他正而八經地拜門牆作弟子吧!”
(拜門牆:拜為老師。《論語&bp;子張》中子貢稱頌孔子學識博大精深“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後以門牆指師門。)
“聽到了麼,毅兒,夫人說你很快就能好的,媽可盼著這一天了!還不趕緊謝謝夫人!”秀英激動起來,不停地在兒子堅實的脊背上撫弄著。
尹毅忙起身,恭恭敬敬,向著思霓深施一禮。
思霓忙把孩子扶一扶:“快彆如此,毅兒赤誠果敢,學什麼都像樣,秀英嫂須得用心栽培。”
少姝坐在門沿的青石上,將木屐換成草鞋,聽到這兒,順勢接話進來:“尹毅哥一門心思要拜舅舅為師,他跟舅舅求了幾次了,媽媽也幫著說說?”
聽了她這話,尹毅歡喜不禁,神情流露出幾分期待。
“家兄的脾氣我是知道的,近些年,凡欲從他學武的一概遭到婉拒,竟說出什麼‘猛虎終究山上喪’‘何苦自尋不吉’等等這些話來,著實唬退了不少人,但我估摸,他也是在等著呢——當然,有那個耐性,多等等總沒有壞處——我看毅兒這孩子的品格,倒頗與他投緣,此番也許時機恰好,但試無妨。”思霓似乎算是答應下來了。
“先謝夫人玉成,我一向就覺得,有緣法的話,這時機要多巧有多巧,若無緣,便是要多不巧有多不巧,隻是,為此事勞動夫人,我這心裡真是過意不去。”秀英輕聲細語,心知沒有強求的道理,對思夫人提出從中斡旋感激不已。
少姝腳步輕盈,歡蹦著進屋來,她先同秀英問候過幾句家常,就上來招呼尹毅出發。
二人在母親們的囑咐聲中,帶了騏騏,說笑著出了院門。
“如今上麵許多山道,他們都慣熟得很了。”思霓收回目送的眼神,為秀英續上茶水。
“真是少年不知愁啊,”秀英笑道,“夫人,說來也怪,人在泄氣的時候,隻消一瞧見孩子,那力氣,就又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了。”
思霓深以為然,知她為著獨子的眼疾,明著暗著流了無數淚水,可最後,終究還是為了這個孩子,重新抖擻起精氣神。
“秀英嫂,病在孩子身上,疼在父母心上,都一樣的。這兩年,你為毅兒打理周全,做得不能再好了。”
“唉,那會兒我一宿一宿地睡不著覺,要沒有夫人開解,心裡真是最難活不過了!是夫人說苛己甚深無用,為著孩子,更要紮掙著想法子。”這樣的照拂誠屬難得,秀英至今為這份平等對待的相知而感動,眸色越發晶瑩流溢,“如今看來,毅兒的眼疾合該在思醫師手裡除災,痊愈有望了,我們全家老小更是衷心感激夫人的一道勸慰。”
(紮掙:方言,意為勉力支撐。)
思霓深知他們一家子,都太懂得做人了,不到萬不得以,絕不願意給主家添麻煩,如今為著孩子的事,也時時過分不安,她雙手覆在秀英手背上,語氣謙和:“你太客氣了,瞧那兩孩子嬉戲如常,人家兩個不曉得同病相憐,咱們兩個倒是時時為子相憐呢。”
秀英聽了,變色道:“怎麼,少姝姑娘看著挺好啊,難道說……”
“勞你擔憂,沒事的。”思霓旋即搖頭,叫她放心。
原來,少姝三歲上,罹患一次不知名的重疾,身如炭燒,昏迷不醒,藥石難進。彼時,思霓先夫郭如昑仍在世,他一生唯有此女,自是如珠如寶般疼愛,夫妻倆為了女兒的病心焦火燎、寢食難安。數日後,不知什麼緣故,小姑娘忽忽睜開了眼睛,要吃要喝,竟全好了。再後來,才發覺,當她慮重情急時,身上會突發抽抖不能自抑,眾人無法可想,皆以為是上回重疾落下的病根,好在也不是常犯。
郭如昑辭世那年,少姝不過七歲上下,數那一次,她病起最急,極重時甚至昏厥倒地,秀英記得深切,常為他們父女的情深緣淺而慨歎不已,那次,少姝亦是在思霓的精心照料下恢複如初。
“自打那以後,凡少姝姑娘有個頭疼腦熱,斷續咳嗽的,夫人你照料至痊愈,自己必得臥床幾日,方能恢複了精神。”
“還真是喲,”思霓回頭思量,不覺失笑,“這大約就是母子間的感同深受了吧?為人父母,能陪孩子挨過病痛,做什麼也願意。”
思霓抬起眼,又歎口氣,遞過來一方絹帕。
秀英這才覺得臉上涼涼,什麼,人有了年紀,眼淚越發沒份量了,急痛攻心,無聲細流——天可憐見,若是能替毅兒害這可惡的眼疾,真是讓她做什麼都心甘情願。
凡心中苦楚有人知道,也便不算太委屈了,她輕輕擦拭乾淨臉麵,努力正色道:“少姝姑娘如此懂事孝順,夫人傾心愛護,可是沒有白操勞啊。我仿佛記得,合家上下都曾問詢過姑娘,她那病來時,是怎麼個難受法?沒想到她說——”
“她說,會覺著體內有股力道在橫衝直撞,她自己試出來,難受的時候若能飛快地奔走——最好是同風一樣快——身子便可舒解一大半。‘這是哪門子的療法?’大家權當她是小孩子說胡話罷了。”思霓微笑道,“這毛病啊,本是身心不調所致,自然不能怪孩子了,而太過多思明敏的心性,更易誘發此疾。後來,我帶她返來狐岐山,得以隨意悠遊於山間水畔,這孩子竟沒有再發過病了。雖難說已然自愈,但能得如此,也足夠欣慰了。”
“不瞞夫人說,我當初真是納悶,毅兒的眼疾,不停用藥還怕效用緩慢,少姝姑娘卻敢不用?可結果一看,”秀英一拊掌,聲線拔高了不少,“人們都說思醫師華佗在世,殊不知夫人更是博學,不用藥亦可治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