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招‘瞞天過海’消除後患,也太厲害了!”少姝略顯浮誇地送上褒獎,笑容可掬地摸摸阿圓的小腦瓜兒,“有主張,還利落,孺子可教也。”
阿圓得意得很,毫不客氣地翹了翹眉尾,由衷覺得自己智勇有加。
尹毅也怕阿婆聽到,想笑又不敢,一臉古怪地彆過頭去,但益發抖動的雙肩多少還是出賣了他。
正說得熱鬨,前門裡又有人邁著大步出來了,是個身著青衣,童仆裝扮的少年,見了少姝他們上前便說:“思醫師還在看診,屋子裡還等著幾位,請姑娘和尹兄先到後院等等。”
這陶複廬分有前後院,前院兩眼窯洞,是思霄的診室和藥房,說話的少年名喚小葉,平日協助思霄打理院子,在病患多時,配藥煎熬和交付醫囑的活計也不在話下。
“阿婆,記得是消滯化熱飲哦。”少姝熱心提醒。
“放心少姝姐姐,我阿婆自己吃過什麼藥記不清楚,可孫兒吃的藥,她一早記心裡了,”阿圓回頭,一迭聲保證道,“我也記著啦!”
看著小葉熟絡地將阿圓祖孫三人迎了進去,少姝他們直往後院大門而來。
“好在阿婆信賴舅舅醫道,心裡有底。”少姝自顧自說著,&bp;“在診室也見過不少年輕婦人,披頭散發,麵無人色,抱著幼兒上來沒聲價求告救治,你道是甚麼病?或是受涼,或是食積,當媽的卻快要失心瘋,舅舅他還得百般安撫,好不可憐。
尹毅聽了,不覺側然,他想到了撲心撲力照顧自己的母親。
後院大門如常緊閉,少姝輕微拈起了腳尖,湊到黑漆木門上那對銅色泛青的輔首前,以哄撮口吻嬌聲說道:“鋪首看看,我是少姝。”
不管在城中還是山間,但凡有“門”,即有“輔首銜環”,民間百姓門上的輔首,大多冶作獸首之狀,有蠡狀,龜蛇狀,虎形狀等等不一而足,取其善於守濟、鎮凶辟邪的好意頭。但像少姝姑娘這樣,動輒便與輔首熱絡攀談的,在尹毅熟識的人中,唯她一個。
尹毅黝黑端正的臉龐浮動一絲微笑,看來他早已習慣少姝在開門之際的“套近乎”遊戲。
他沒看見的是:那一對額部似山尖,敞嘴八齒的獸麵,仿佛聽懂了少姝的話,外撇的闊耳顫動起來,兩道寬大的粗眉輕微抖抖,鼓突的雙目轉動著,與少姝的笑眼對視須臾,傳出“哢嗒”一響,門閂應聲而開。
尹毅跟緊少姝進得院中。
這後院屋設與山中人家相仿無異,但勝在敞闊,杏、桃等果樹錯落有致,角上也圍了一畦青綠菜地,一道蜿蜒清流從屋前迂回到此,更有數隻散養的白鶴盤桓低飛,見了少姝,不斷振翅歡鳴,一切看著散淡隨意,屬實透著難以言喻的風雅之趣。
客堂門前,立著約一丈見方的玲瓏假山,假山通體棕紅,遍布蘚苔,鑿刻的奇峰異洞中長滿藤蘿草葉,牽藤引蔓,垂繞穿隙,翠縷飄搖,兼有撲鼻異香,非一般花香可比。
少姝喜歡繞著假瀏覽一圈,辛苦了尹毅,回回也得跟著她轉一圈。
“這塊水秀石還真大哎!”尹毅雖看不到,也忍不住讚道,“聞聞這上麵的花草香,就曉得有些年頭了。”
“是有些年頭了,舅舅稱它作‘珊瑚石’,說這石材,可是狐岐山特有的呢!在很久很久以前,咱們這山下是片定陽湖,湖底的珊瑚在水退後,埋入了地下,久經歲月,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常聽我媽說,思醫師把‘太虛岩’的珊瑚搬來了,自是說笑,原來便指它。從前曉得水秀石質軟容易吸水,故能生長花草,沒想到,和定陽湖還有淵源。”尹毅小心翼翼地走近了,隻覺香味更加濃鬱。
(太虛岩:位於介休東南二十裡,崇岡之上多異石,一如雀糞碎砌(即水秀石,又名雀糞石),名為“珊瑚”;一如冰柱膠黏,名為“上水岩”。岩前古鬆一株,不知年代,形如張蓋,其畔狐岐勝水環繞。)
少姝把尹毅懷中的竹籃接過來,又扯起他的手,放到山體上:“尹毅哥你摸摸看,這石上真有葉片的痕跡呢,定是那‘變身’之前的水草!”
尹毅當真摸到了一片葉紋,驚歎出聲:“人們慣叫它做‘假山’,其實是‘真山’才對。彆的假山雖極力模仿山上土質,但表麵板結,實在不像。”
“呦,這成片垂掛的天胡荽都結實了。”少姝忍不住上手,碰觸那些累墜可愛的心形果粒,又望著山石腳上成簇的漆姑草說道,“還是你們長得星星點點,小巧可愛。”
玩賞儘興,少姝一徑走向客堂,招呼尹毅跟上來。
步入客堂,迎麵是四壁雪白,雪洞一般,如同新砌的粉壁上了然無物,僅單靠西壁立了排瘦竹書架,磊著些半新不舊的書帙,屋子中間設了張很大的烏木幾案,其上置琴,並有焚香嫋嫋,一側是茶具,所有家用古樸顯舊,卻不失大氣。
少姝快步走到烏木幾案的邊上,拎起沉甸甸的匏壺,先斟滿兩個茶碗,遞上給尹毅:“這一路上來乾渴了,快用點茶吧!”
尹毅謝過,猛灌上數口,舒坦極了:“好清香的茶水!”
“我這酸梅汁也分外甘甜。”少姝滿意笑道。
尹毅木偶一般點著頭,心弦漸漸繃緊,全沒在意少姝碗中紅灩鮮亮的湯汁和他微溫的茶水出自一壺,隻當是小葉待客勤謹,難為他準備得如此齊全。
“對了姑娘,我那籃子‘束修’呢?”尹毅驀地發問,沉鬱之色浮現臉上。
看尹毅正襟危坐的樣子,少姝笑著搖搖頭。
寶貝籃子在手,尹毅方踏實了一些,漸漸收斂心神,話也少了。
許是受心緒牽引,少姝覺得圍繞在他周身的氣場也莫名厚重起來。心知拜師之事多說無益,她放好茶碗,在幾案旁坐下,順手翻開一本青紫封麵的書冊。
“呦,這本琴譜可是沒見過的。”少姝咕噥著,手指不由地落到一旁的琴上輕輕按試。
片刻後,尹毅僵硬的麵部微微化開了:“在大宅時,也曾聽見過公子姑娘諸人撫琴。”
“那尹信哥也識得這琴譜?”少姝抬起頭笑問。
“嗬嗬,譜上那些符字,對我而言好比‘天書’。”尹毅轉而道,“雖不認得,但無妨於我聆聽琴音呀,還請少姝姑娘彈奏一曲。”
“子猷哥哥說他三日不練便手生荊棘了,”少姝撫額,作難地來回搓動,“那我這雙手豈不是大爬犁?若真聽我來彈,怕你的耳朵要受些罪嘍!”
尹毅的肩膀也略為鬆一鬆,憨笑不止:“姑娘過謙了,在下洗耳恭聽。”
少姝推脫不了,她隻好埋首琴譜,前前後後翻閱比對,到底選定了一曲:“咦,這段看著有意思,就它了。”
琴聲在沉鬱中低起,隨著少姝纖弱指尖推揉加力,漸次頓挫激昂,升騰一股氣血慷慨的浩然之氣。
從沒聽過此等曲目,尹毅猛地一怔,不由雙眉翹起,意外琴弦也能效仿金石之聲。
少姝停下,忙不迭按弄雙手:“尹毅哥彆笑我,全曲太長了,僅此一節就累壞人。”
“我怎敢取笑姑娘,”尹毅正色道,“這段琴曲彈來,竟有股戈矛殺伐之氣,悲壯淒戚,令人熱血上湧。”
看來儘管指法上欠缺火候,但有人能聽出她的琴音大旨了,少姝心下雀躍,不禁點頭道:“此曲名為《聶政刺韓傀》。”
“聶政”大名,對於從小敬仰豪放任俠之士的尹毅來說,殊不陌生,他即刻流露出神往之色:“春秋時,韓國大夫嚴仲子受丞相韓傀(字俠累)迫害,流亡他國,與魏國俠士聶政引為知己,聶母辭世後,嚴仲子親執子禮助友葬母,聶政感激在心,隻身赴韓,以‘白虹貫日’劍擊殺韓相,卻在重圍之下拔劍自刎。”
(白虹貫日劍:後世對聶政“十步殺一人”劍招的稱謂。)
少姝亦是動容歎惋:“吳有專諸魚腹藏劍,晉有豫讓劍擊仇衣,燕有荊軻圖窮匕見,還有這孝義節烈的聶政,無不是以命圖報恩遇的俠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