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獻訕訕的,不曉得他是裝懵懂還是假糊塗,整一出故作為難的樣子:“說到我自己麼,那必得仔細琢磨的。”
見再無人理睬,又捂起胸口連聲叫喚:“哎呦,一琢磨開來,這地方便咯噔了好幾下,莫不是心竅豁然開通了?少姝最諳岐黃之術,快幫我把把脈?人怎麼都走了,等我!”
少姝笑到岔氣:“好一個子獻哥哥,倒比子默還要孩子氣!”
詳覽過後,一行人方離了畫壁,有說有笑地,跟著少姝尋那洞口而去。
子默行去一步三回頭,如同有股無形之力在他身後呼喚似的。
少嫆抿嘴笑,接著戲言道:“子默,不如你就此住下好了,等過足了癮,我們再派小廝來接應你,隻是誰敢進來就不好說了。”
少嫆的話,意外地正中子默下懷,但他亦知無此可能,於是加倍地無精打彩,暗暗地摸索到珍藏在胸前的畫卷,才覺稍稍安慰。
“你們發覺了麼?”少妍嬌聲道,“本以為跟著子猷哥哥出來,遊玩也如同上學——那自是免不了的,現如今添上個少姝,隨時隨地便像回到了書館講堂呢。”
子猷無語搖頭,懶怠理會她打趣之言。
“這還不好嗎,山山水水,時時處處,哪裡沒有學問?”少嬋不以為然,她說著,仍頻頻回顧,麵上掠過幾許恍惚,“本以為,今日山澗之遊已屬難得的賞心樂事,不想又被少姝引到這遠離塵囂的仙洞裡來,接下來又是什麼?難不成,是去瞻拜目睹仙人的風姿?”
不期然,子猷沒頭沒腦地接了一句:“來了。”
眾弟妹止步,疑惑地盯著子猷麵孔,似想看出個所以然來:“哥哥,你說的什麼來了?”
“噓,你們聽。”子猷壓聲警告。
大家不明所以,一個個凝神靜氣,乖覺聆聽。
“咦,隱約像是琴音。”子獻說著,將火把往左邊揮了揮,示意道,“從那邊傳來的。”
原來,眾人邊行邊聊,已來到少姝先前說的岔道口了。
“習習穀風,吹我素琴。是何人弄琴,莫非此洞果有人居住?”子獻訝異,目光炯炯,仿佛有意外之喜。
(“習習穀風”句:出自魏晉四言詩《贈秀才入軍》,作者嵇康,原文為:輕車迅邁,息彼長林。春木載榮,布葉垂陰。習習穀風,吹我素琴。交交黃鳥,顧儔弄音。感悟馳情,思我所欽。心之憂矣,永嘯長吟。)
“應當不是,”隻見少姝搖頭,斬釘截鐵道,“走,且去看個究竟。”
打遠處透進來的光亮在眼前一點點地放大,新鮮的穀風徐徐送來草木的氣息,與漸漸明晰的琴聲融為一體,在距洞口大概還有十餘步的地方,子猷回頭,示意弟弟妹妹們熄掉火把。
少年們震驚失色,洞口邊,婆娑的梧桐樹下,端坐一人,觀其身量,是名男子無疑,但見他猶在全身貫注地撫弄著琴弦,少姝他們僅看到他一個側麵,那人斜後方立著一個少年,默然垂首,看樣子已然如醉如癡,也沒有發覺郭家子弟的到來。
樹木掩映之下,天光與暗影交錯,在那人俊美的麵龐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形貌恍如以洞內晶石雕刻而成,比之妙絕的琴聲更加奪人心魄:他一襲灰舊長袍,隨意地拖落於草石間,指尖靈動躍舞,脊背卻筆直得紋絲不動,一時間,大家忘卻了交談,唯有那人的琴聲流淌不絕。
和撫琴人陶醉的麵色相異的,是其激越的琴音,旋律慷慨,頗不平和。
“這是什麼秘曲,紛披燦爛、豪邁淡蕩,非但不知其名,竟是從未聽聞過的。”子獻第一個悄聲咕噥開了,意外地,他側目之際,竟看到了子猷臉上混合著崇敬和迷醉的奇異神色——兄長很少流露這種毫無掩飾的表情,好像他在看著的,是一位從天而降的神祗。
子猷靈魂出竅一般,悠然道:“妙極了,泛音空靈飄渺如高天,散音鬆沉曠遠如大地,按音雋永綿長如人語,此天地人三簌,似在暢言相和。”
(散音、按音、泛音:三者是古琴的三種音。)
站在邊上的少姝,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也心蕩神馳般閉上了雙目,仿佛追尋著某種內心升騰起來的東西,偏頭聽曲半晌,他緩緩開口了:“聽到此處,也有幾十個樂段了,始終有兩個主調交織起伏,正聲主調其情哀怨淒楚,亂聲主調其情悲憤激昂,嗯?這一段樂句走音,有些似曾相識,仿佛是《聶政刺韓傀》?又仿佛不是……”
這當兒,突聞登的一聲雜響。
弦斷了。
那男子終於仰首,發覺了郭家兄妹,好像剛從陶醉的夢中幡然醒轉來,驚詫之色像浮雲般在他臉上迅疾而逝,這是個多麼深沉內斂的人,與方斷的張揚琴音似有極大不同。
“萬望先生見諒,我等兄妹唐突失禮了。”子猷目色透著幾分惶恐,緊著上前兩步行揖拜見,同那男子賠禮。
“不妨不妨,在下信步而來,隨意到此,一時間弄弦忘情了,請教足下高姓,可是本地人氏?”男子起身回禮,字正腔圓地說話時,旁邊的少年上前一步,將琴收了起來。
上巳節當天,滯留界休的外鄉人也偶有上山來湊熱鬨的。
子猷忙道:“在下華岩館郭子猷。”
“華岩館——”男子湛亮的眸色輕動,又問:“如此說來,足下是郭林宗先生的後人?在下昨日造訪府上,已拜望過郭如暤老先生,叨擾良久,據老先生所言,子侄們俱已隨賢侄踏青出遊。未料今日邂逅於此,看來山水自有逢期,在下與林宗後人還是有緣啊。”
“有道先生正是我輩高祖,”子猷點頭承認,益發溫文謙和,“與先生此會終無錯失,我等後輩榮幸已極!”
那男子一拱手:“黨錮之後更尚玄言清談,漸由‘任用清議’流變成為‘名理玄論’,實發端於有道先生,先生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凡士人無不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玄言與玄學:魏晉時期,老莊複興,“玄言”一詞被用來特指有關易老莊之三玄之學的清談,清言。關於魏晉玄學的本質,至今仍然眾說紛紜。湯用彤先生在《魏晉玄學論稿》中首次提出,玄學就是以本末有無問題為中心的本體論之學,這種學說與漢代宇宙論、構成論之學說不同,它“舍物象,超時空,而研究天地萬物之真跡。以萬物為末,以虛無為本”;台灣學者牟宗三先生在所著《才性與玄理》提出,魏晉玄學所宣揚的玄理,就是先秦道家之理,認為玄學屬於境界形態的形而上學;許抗生、李中華先生在合著的《魏晉玄學史》中融彙了上述兩說,提出玄學不僅是探討宇宙本體的學說,更重要的是借此以探討社會人生之諸種實際問題。)
(清談發端於有道先生的看法:陳寅恪先生認為,魏晉南北朝尚清談,其發起者即是郭泰。其《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第三篇《清談誤國》曰:清談的興起,大抵由於東漢末年黨錮諸名士遭到政治暴力的摧殘與壓迫,一變其詳細評議朝廷人物任用的當否,即所謂清議,而為抽象玄理的討論。啟自郭泰,成於阮籍。他們都是避禍遠嫌,消極不與其時政治當局合作的人物。)
(“隱不違親”句:出自《後漢書&bp;郭太傳》。)
該男子所引,是汝南名士範滂的對郭林宗的評價,意為郭隱居時不違逆父母祖輩,出世時忠貞而不矯情絕俗,天子不得以他為臣,諸侯不得以他為友——是對其曠世人格極高的讚譽。
子獻實在按捺不住:“敢問先生尊姓……”
“子獻,”子猷使個眼色,止退了兄弟的冒失莽撞,遂向男子引見諸位弟妹,“叔夜先生,這幾位均是我郭門子弟,來,你們還不快快見禮。”
短暫的震驚過後,大家一時有些手忙腳亂,趕緊上前還禮致意。
“什麼,叔夜先生,”唯有子獻目光一滯,呢喃了幾聲,聲線陡然尖細起來,兼帶幾分磕巴,試圖再度確認,“依哥哥之言……咱們麵前的這位,莫非便是——中散大夫嵇先生?!”
(中散大夫:官名,西漢平帝置,掌顧問應對,論議政事,無常事,唯詔令所使。三國、兩晉、南北朝沿置,多養老疾,無職事。)
“散官閒職耳,不足置之齒牙間,在下山陽嵇康。”男子優雅地躬身而起,那隨意平和的情態,輕描淡寫的語調,似乎若非旁人提醒,連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官居何職。
抱琴的少年也向眾人鞠躬行禮,麵帶欣喜之色。
“這是在下的弟子趙浚,”嵇康淺笑著轉向子猷,略顯意外地探問,“我們初來乍到,賢侄如何識得鄙人哪?”
(趙浚:即趙至,字景真【約249—289】,代郡【今山西蔚縣】人。出身清寒,苦讀成名。與嵇康兄子蕃善,嵇康甚稱之。官至遼東從事,以斷獄精審著稱,據傳他是嵇康唯一有記載的弟子。趙至的一生雖然短暫,但是他的名氣很大。他寫了很多文章,但是傳世至今的隻有兩篇,尤其是收入《昭明文選》的《與嵇茂齊書》,被劉勰推為“書記”類的佳作,與司馬遷《報任安書》、楊惲《報孫會宗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並列。其事跡被載入《晉書&bp;文苑列傳》,《世說新語》也有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