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此,麵目果然都鬆快了許多,有樣學樣,紛紛棄用絹布軟墊,依言席地而坐。
獨獨少妍貓彎著腰,一幅怎生奈何的苦笑,遲遲選不定落坐之處。
少嬋輕輕推搡她一把,低語催促道:“你快不要狷介了,這可是嵇中散啊,放彆人身上,但凡衣裳粘了點土坷垃,也定是一輩子舍不得漿洗了。”
“哈?”少妍兩側臉頰抽搐不已,簡直難以置信,卻也不敢在此時發表疑義,她斜瞟了一圈兒,乖乖地挨近姐妹們,臊眉耷眼地坐了下來。
“方才少姝姑娘所言不差,‘聶政刺韓傀’確屬古曲,”嵇康接著侃侃而談,“康亦是因緣際會習得此曲,多年來,漸次融入心得,對前後樂句稍加調替,以更名作‘廣陵散’。”
少姝所料不差,她會心垂首,又思量起來。
“先生此曲與學生當年傾聽者大體一致,卻仍有些細微差彆,想是先生又作過更改的,但不知其中有何因由?”此番子猷亦是不吐不快。
眼下,見子猷轉身變作了一名多思好問的“學生”,少姝忍不住想,在叔夜先生麵前,兄長再不用費儘心思地去啟發疏導他人,是不是引出了他暌違多年的求學記憶?
少嬋對身邊的少嬋少嫆擠了擠眼:“我看叔夜先生一時半會絕難脫身的,應付這些‘賜教’才開了個頭兒,怕要頂費神了。”
少嫆掩嘴淺笑,旋即想到了什麼,提起食盒掀開,取出最下麵一層的噴香麵點,她殷勤笑道:“叔夜先生饑渴了吧?言談講話是最傷元氣的,若不嫌棄,請將就用上一些。”
子默慶幸,誇張地籲出口氣來:“還好有剩!”
“什麼剩下的,看好了,整盒滿滿當當呢!”少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將麵點分裝開來,先為嵇康端上一份。
子猷則是歉意地一躬身:“是我疏忽了,還好少嫆提醒得及時。”
“賢侄切勿自責,遠遊且不比在家,餐風露宿也是平常事,”嵇康忙起身笑納了,“深謝款待厚意,話說回來,有半日未祭獻五臟?了,已然腹中空空,正鬨得慌哩!”
“險些忘了,”少姝猛地一拍腦門,她小聲咕噥著,在隨身的肩袋中一通摸尋,欣喜道,“找到了!”
眾人定睛一看,竟是陶複廬的匏壺,並幾個玲瓏剔透的酒盅,不覺放聲大笑。
嵇康的視線隨眾人落到少姝手上,旋即輕不可聞地“咦”了聲。
話說思霄的匏壺屬實考究,是難得一見的美器。通體由黃澄澄的青銅打造,體為肥圓的匏瓜形,壺頸長而側歪於一側,傾斜的壺口有平蓋,蓋上順勢伏臥著一隻圓雕鳥首。壺腹圓鼓,飾有四個乳釘蟠虺紋飾帶,腹上有一虎形鋬。鳥嘴如鉤,雙目凸鼓,羽冠短小,頸項前伸,自然彎曲,力量噴張。其雙翅逐層刻畫在光滑闊大的壺麵上,絨毛纖毫畢現,鋒利的雙爪緊緊扣住兩條奮力掙紮的小龍,一副怡然之態,似應了上古鳳凰“戴蛇踐蛇”之說。
(乳釘紋:古時青銅器常見紋飾;虺huǐ:古書所載的一種毒蛇;鋬pà:器物側邊供手提拿的部分,出現在古代酒器的爵和斝上。&bp;)
(“戴蛇踐蛇”句:《山海經&bp;海內西經》記載:開明西有鳳皇、鸞鳥,皆戴蛇踐蛇,膺有赤蛇。)
郭家子弟對此物皆不陌生,少妍更忍不了開口揶揄道:“沒想到哇,少姝悄沒聲地把這匏壺捎出來了,也未見‘接濟’我們幾個分毫點滴,唉,可憐我這一路行來口乾舌燥的。”
“她是從來不會耍寶的,想必是留著,等到了源神池才拿來一用。”少嬋來解圍了。
“少妍姐姐心急什麼呀,既有此壺,待會兒便是鯨吸牛飲也不怕!”子默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
“說誰呢?”少妍瞪他一眼,“先生麵前,沒大沒小。”
怕其他人多心,少姝有幾分惶急,也辯解道:“少嬋姐姐說得沒錯,其實我專程帶出來,盤算著曲水流觴時再喚它‘亮相’,好為大家侑宴助興的;不期與叔夜先生有此會逢巧遇,就少不得先拿它出來敬奉貴客,少敘杯杓之禮了。”
(杯杓:亦作“杯勺”,酒杯和杓子,借指飲酒。)
“哎呀好了,少姝姐姐,沒看我們這幾個都心焦眼熱的,快要垂涎三尺啦,快些斟酒才是正經。”少嫆催促著起身,幫忙少姝將飲具分與大家。
抗拒不了濃鬱酒香,嵇康執杯謝過,瀟灑仰脖,滿飲而儘,頓覺神氣酣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