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羲開心得直蹦躂,他也學著三婆婆的樣子,稚拙地擊掌呼喚,那兩鶴便乖覺地輪番揮動起翅膀來,引得小娃隨著它們踴躍翩翩,人鶴俱樂,作勢欲飛。
“小羲可不敢真飛走嘍,那媽媽會急哭的。”王文娟半真半假地求告兒子,也不知小娃兒能否會意。
“嫂嫂踏實放心吧,等小羲長大了肯定是個孝順孩子。”少嬋頓生感喟,“我若是這鶴啊,也不願飛離生我養我的地方。”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王文娟當下心中一咯噔,想說什麼,卻露遲疑。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思霓微笑,“此地之鶴呢,又與彆個不同,它們是真正將陶複廬當成自己的家了。想你們姑嫂都看出來了,思家先祖結草廬於山水之間,院門內外之風物,其實彆無二致,花卉草木任其隨意生發,錯落高低經年不變,尤其鶴群,飛倦了回歸舊巢歇宿,來去自如。”
(眾鳥欣有托:東晉陶潛詩句,因應景便又“穿越”引用了。)
須臾,王文娟聲色不動地讚道:“思醫師仁心,對待院中豢養之物也體貼至此,侄媳也知世家大族莊園中養鶴,害怕它們一去不返,多會在細弱時剪掉其羽根。”
思嬋自是明了,嫂嫂說的是母家的“芷圃”佳苑,庭院裡晨鳧朝集,錦鱗仰流,雞鳴犬吠,六畜繁盛,一言以蔽之,無所不備,聊供莊園主人視聽之娛。
“是啊,家兄曾說,鶴乃仙禽,俱淩霄之姿,铩其翮斷其翅,隻為充作耳目近玩,卻不計較它們有多麼懊喪,何其獨斷。一廂情願地托詞心存愛惜,不過是遮掩利己的私欲罷了。”
(翮:鳥類羽毛中那些大而硬的角質空心的羽軸,代指鳥翼。)
聽思霓悠然道來的是養鶴之法,似又不止是鶴,果然她接下來仍有話說。
“人到世上一遭,各秉天命,如仙鶴諸類,理應排雲而上,傲然九霄。為人父母者,若事事耳提麵命,不讓兒女離開身前半步,自謂護子周全,但或許斷送了他們的前程亦未可知。”
“我呀,打小聽家裡大人們講有道先生的故事,”王文娟眼裡帶笑,看著三叔母,“當年先生初學有成,卻明言不屑做縣吏,而長輩族人也未橫加勉強,且聽之任之,供他讀書遊學,清貧家境之下能出一代大儒,想必先生心底亦深知自己的幸運——還有什麼比扼殺孩子與生俱來的求知心更盲目不智的事呢?”
思霓道:“先生求學時,也曾得到過郭家村族的善意資助,自然而然地,他學成歸來回報鄉裡,也是水到渠成。”
“三叔母與嫂嫂說得極是,”少嬋鼻頭輕輕地一皺,臉上浮現出又討好又挑戰的神色,下定決心袒露心扉,“但侄女想來,這道理也是因人而異的。像我這等資質,原無仙鶴淩雲之誌,更無意離家遠遊,倒情願一輩子守在父母身邊,反倒是他們不解我心意。”
“哦,聽說少嬋的婚期延到明年了是麼?”思霓知情識趣地笑問。
少嬋輕輕垂首,擺弄手中杯碟,算是默認了。
思霓頷首:“戀家之常情原是無可厚非,你這婚期一再延後,泰半是你父母也多有不舍呢。”
“無論如何,兒女的前程更要緊,少嬋可不能錯解了他們的苦心呦。”王文娟也柔聲勸慰。
“去到那麼遠,人生地疏的,我怕。”少嬋雙頰微微泛紅,略抬頭,怔忡不寧的神色中夾雜著些許篤定,“三叔母不會覺得侄女任性妄為,不知好歹吧?”
思霓輕搖著頭,顧左右而言它:“文娟少嬋,你們可曾留意過,山間的其他生靈是如何長成的?”
王文娟和少嬋麵麵相覷,惘然的臉色表示她們既所知無幾,亦不明思霓何以有此一問,共請道:“還請叔母垂示。”
“你們看啊,剛出生的小狐狸,在初會走動之際,就要跟著父母兄弟學著捕食了,稍待長成,便要離窩自己去摸索,假使不願意,也會被硬起心腸的父母趕走,為何?隻因如不這般‘調教’,它們日後恐怕難以存活,而那些被‘趕’出去的,終會活得自在壯健。自以為將兒女們牢牢地握在手心裡了,萬無一失,其實不然呐。”
少嬋似有所動,身不由己代入其中:“餓了尋食,遭險奔襲,應對天敵……沒有天生就周旋自如的。”
“歸根結底,哪個身為父母的,也照拂不了兒女們一世,長情地留下錢財?亦無法庇佑其終身。如此看來,山間的生靈豈非活得通透明白?”思霓歎道。
“計議良苦且長遠,實非一味癡心的父母可比。”王文娟聽得暗暗心驚,麵上神情一轉,張大了雙眼,“有些事,除卻本尊親曆親為,再沒有旁人能代勞的。如果心中過於依賴,就成了往前邁步的掣肘之力。”
“每個人腳下都有他該走的路,父輩的曆練和經驗是他們自己走出來的。”思霓這樣說道,“須知,每個生靈在落地的那一刻起,他的每念、每言、每行,已是在為自己鋪路了,路鋪到哪裡,去處就在哪裡,每個人都各有應到的去處。”
少嬋點點頭,但習慣使然,仍未放下掙紮:“可是叔母,彆人都做的,我也必得如此麼?真能做到麼?做到了又怎樣?”
“問得好啊,少嬋,”思霓露出欣賞的笑容,“我隻需解答你的第一問便好——彆人的路,你不必非得照葫蘆畫瓢,那麼其他的還有必要窮根究底嗎?”
“自己的路啊……”少嬋下意識地字斟句酌,咀嚼出了這幾字的份量,仿佛忽然看到了長久以來被她忽略掉的一些東西。
“是,也許自小少嬋就被告知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似乎,對應當達到的‘模樣’加以效仿就可以了,於是,無趣之中萌生了懼意。”思霓好像能看到少嬋心裡去。
少嬋拚命用力地點著頭,這些親近體己的話,是她從旁人那裡絕對沒有聽到過的。
思霓進而又言:“其實啊,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可以重複彆人走過的路,家族之中,男子立業,女子持家,代代竭力求存,酸辛各異,雖不足為外人道,但亦有至多的悅心歡愉,錯失豈非可惜?”
王文娟有感而發:“不妨試想,老太太如不來到郭家,就不會有咱們父輩這一眾人才了,慈姑如不來到咱們家,哪會有子猷和你兩個俊賢兄妹呢,你們接續下去有所成就,便是父母最大的慰藉。我輩雖平平無奇,不似仙鶴誌向高遠,但也都該有自己的活法,走好腳下每一步,儘責此生。”
“是,見事情來了,嫌麻煩,不樂意,就能躲得開麼,既躲它不過,那便不要錯過,倒不如——順其自然。”思霓笑著說。
“順其自然,不是什麼都不做,而是要真正用心地做。”王文娟又補充道,“少嬋,左鄰右舍常常讚佩咱們大宅裡外拾掇得清爽齊整,哪裡想到光鮮的背後,是慈姑她們幾位妯娌數十年如一日的操持呢。”
少嬋眼前也浮現出母親的身影,她每日不落地早起,發髻梳得紋絲不亂,裙裾窸窸窣窣,在廳堂間穿梭打理,張羅攢點仆婦們的活計,似乎從未見她訴苦喊累,倒更像是樂在其中……
“是,有朝一日,孩子必得脫離母親懷抱,從時時被嗬護的混沌天地,進入到有所擔當的條理常度之中。”思霓朝少嬋微笑,溫柔的聲音裡像有什麼東西深深地牽引著少嬋的心。
(常度:指社會一定的法度、規則及秩序。)
她不禁發問:“為人之擔當也十分要緊嗎?”
“要緊,這樣你會自覺自願地設想——我的這條路要通向哪裡,要怎麼走,遇山總能攀過,涉水亦能渡過,這便是人生之路堪稱佳妙勝境的所在,如若統統先知會過你,還有什麼趣兒呢?”
“不單無趣,可能時不時地會覺著放不下什麼,或是迷惘欠缺了些什麼。”少嬋接著說道。
王文娟露出了微笑,不由地折服於思霓的情性賢淑,教導有方,她此前納罕過,少姝臨事時不憂不懼的氣概源自何處,目下根源分明了,少不得也換上一副“過來人”的口吻:“是啊,少嬋妹妹,叔母這番勸導言近旨遠,做人萬事要向前看,沒有比進退失據更令人困頓的處境了。走過了,換過心情回頭眺望,人也益發地飽滿自適,還省下好多仰天磋歎的無用功夫,不好麼?”
“哦,自己的路……自己走,琢磨琢磨也有幾分美氣哩。”少嬋說完,自顧自支頤凝思起來。
不期廚房的小軒窗內閃出少姝的半張笑臉,調皮詰問:“小狐狸怎麼著了,媽媽如何又拿我們說事哩?”
(美氣:方言,意指得意,高興。)
在坐聞言,無不莞爾。
“我們小狐狸?”王文娟起初愕然,跟著駭笑出聲,“少姝妹妹這是怎麼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