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生發之心,仁也。”子猷渾厚的解說自大家身後傳來,言簡意賅,“仁在其中,會催逼出如此生機,好不勇毅!”
(親親:儒家所講之仁愛,是從對於家人的愛、孝、敬、悌,即“親親”擴充而來的。子曰:“仁者,人(愛人)也,親親為大。”;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bp;”)
“快看,真有什麼長出來了!”少嬋嬌語提醒。
原來是那脆生生的主根,屈曲蓄力,衝開了種皮,兀自延伸而下。
少姝道:“是,此根為義,它在土裡紮得牢靠了,才有日後的枝繁葉茂啊。”
“羞惡忘我之心,義也。”少嬋眨了眨眼,似有所悟,“舍棄自身所成全之人之道,想必是由衷愛惜之人之道,可見義與仁不可分。”
或許真是倚靠了那主根的功勞,一束通透鮮嫩的綠莖,在眾目睽睽下蜿蜒而起,漸漸深濃,又晃晃悠悠地繞到了子默食指上,那莖上蜷縮著的嫩葉登時舒展開來,嬌俏身姿,恰如歡蝶舞動,子默滿臉興奮,幾乎想抖擻起來,還是拚命忍住了。
“這些莖葉示人以曲,相互烘托映襯,絕無傾軋排擠,我願稱其為‘禮’。”少姝這樣定義。
子獻拍手歎道:“尊賢敬德之心,禮也。如少嬋姐姐所言,無仁愛,絕不會發自內心守禮,禮與仁亦不相離。”
葫蘆花說開就開,陸陸續續,朵朵白潔厚實,吐蕊怒放,幾乎是嚇人地生氣勃發,旋即便有陣陣淡香飄散開來。
“好美,我不曾留意過,葫蘆花亦有其芬芳可愛之處。”少妍喃喃道。
“是啊,因此我想稱其為智之花。”少姝應道,“花朵拆放成形之際,最是動人心魄呐!”
“妙極,”王文娟也讚成,“是非明辨之心是智,時人有以‘解語花’類比聰慧可人的女子,若沒有仁愛,心思全繞著自己轉,終是自誤的不智罷了。”
“智,燭也”,子猷道,“揚雄著《法言》一語點明,智乃是要在黑暗中為人照亮引領前路,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關懷事物的本來麵目,才能喚醒真正的智慧。”
(《法言》:為西漢揚雄著政論著作,揚雄在《法言》中所表現的捍衛正統儒學的精神,對後世儒家所謂道統的建立有重要的啟發作用。)
(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出自《莊子&bp;天下篇》:“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意思是能夠體會天地萬物的不同美麗,能夠知了天地萬物的生存道理,全麵了解古人,如果能具備這些條件就稱之為神明。)
俄而花開花落,藤蔓上終於結出了數顆小小的葫蘆,或長或短或粗或細,卻都是飽滿圓胖,清潤柔滑,著實養眼悅神,果實累累垂掛下來,噴吐五彩變幻的光華,煞是喜人。
“眼見著這弱小根莖依時漸長,終成正果,以此果為信,想來兄姐們也無疑議嘍?”少姝征詢地望向亭內眾人。
“真誠不虛之心,信也。有仁愛支持,一個人心性光明,自能從其言行當中獲得驗證。”子默將手中葫蘆舉高高,抑不住地感奮快活,“少姝姐姐,這下子,由種及果,都與五常對應上了!”
少嫆鼓足了勇氣,稚聲稚氣道:“彆看我這樣子,我是特彆羨慕至誠至信之人的,好像什麼都懂得,也深信他們可以通神。”
“通神?”少妍訝異。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故至誠如神。”少嬋道,“至誠至信的境界,因不被私心雜念所惑,才能洞悉世間萬物更迭,進而預見其興亡盛衰。一言歸總,即言誠信的出神入化之功。”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句:出自《禮記·中庸》。)
“對於天地萬物的精微變化,通達於心,感受於身。故言聖人不出戶,知天下。”子獻恍然道。
(“不出戶,知天下”句:出自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七章。)
子猷聞之,進而點出:“出神入化者,世人無不切慕之,不過,有其人則有其神,就算是生有各色瑕疵的凡人,隻消懂得反省內求,持之以恒,鍥而不舍,有朝一日亦可成聖成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王文娟笑道,“起於凡俗而成聖賢者,在我們郭家就不乏其人啊。”
“有道先生!”大家不約而同想到了,高興地脫口之際,便一齊驕傲起來,個個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有道先生一世,秀立高峙,澹然淵停,九州之士,悉懍懍宗仰。既如此,我再來簡述一遍先生事跡生平,作為華岩館後學,我們理應從中梳理窺見先生引人之德行。”子猷翻起了沉澱在記憶深處的家族舊事,是郭門子弟打幼時起便都耳熟能詳的,他特特於此時此地重提,良苦用心也實耐人尋味。
(“秀立高峙”等句:出自《太平廣記》卷一六九&bp;引&bp;南朝&bp;宋&bp;劉義慶&bp;《世說新語·郭泰》。)
“先生諱泰,字林宗,出身寒門,冠於太學,成儒林領袖,褒衣博帶,周遊郡國。司徒黃瓊辟,太常趙典舉有道,均以疾辭,隱居草野。先生識深甄藻,獎拔士人,或在幼童,或在裡肆,後皆如所鑒。他淡泊名利,閉門教授,弟子蕪雜,販夫走卒乃至囚徒劇盜俱不以為忤,並使士慕成名,自司徒、太守、典州郡者達六十餘人,雖墨、孟之徒,不能絕也。建寧元年,因以不為危言覆論,得免於黨禍,但聞諸多名士君子慘於枉死,異常悲痛,且言‘人之雲亡,邦國殄瘁’,翌年初春,悲憤交瘁於家中,時年四十有二。降年不永,民斯悲悼,四方之士蓋萬餘前來會葬,同誌者乃共刻石立碑。”子猷言罷,麵色凝重,久久方能平息。
(“識深甄藻”等史評:出自《後漢書·郭林宗傳》以及《世說新語·正事篇》注引《郭泰彆傳》等。)
(建寧元年:公元168年。)
(“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句:出自《詩經·大雅·瞻仰》,意指賢人死亡了,國事危殆。舊時用來懷念那些身係國家安危的賢人。)
片刻的緘默之後,子獻起身,率先發聲評介,語調原本恭謹內斂,隨著揄揚之情漸次高昂:“有道先生自幼早孤,家境貧陋,卻矢誌向學,涵養才德,偏逢天時不與,漢末朝堂無道,黎民堪憐,他顯名後多次婉拒朝廷征辟,一心隻在躬化親疏,獎訓士類,欲立先立人,欲達先達人,此其仁愛之德。”
(躬化:意指以自身的德行感化彆人。)
少姝點頭頻頻,不禁心馳神往:“先生年少時,家人曾勸他給事縣廷,他卻說‘大丈夫焉能處鬥筲之役’,有此大誌,眼界便會從一己之身,一己之利看開去,後來他離開家鄉,行學至成皋屈伯彥先生精廬,並日而食,衣不蓋形,曆時三年不改其樂,成博洽無不通,再遊洛陽太學,同高士大儒相與友善,終於名震京師。”
(“大丈夫焉能處鬥筲之役”句:出自《後漢書?郭林宗傳》。鬥筲,古代十升為鬥,一鬥二升為筲。鬥和筲容量小,比喻氣量窄,見識短。《論語&bp;子路》:“鬥筲之人,何足算也。”&bp;)
(屈伯彥:成皋人,史載為郭林宗的老師,鄭州市上街區石嘴村玉仙聖母廟的前邊,是東漢末年漢代大儒屈伯彥講學的地方,他被人們尊稱為“屈子”,應當曾吸引晉、冀、魯、豫眾多學子投在他的門下。史料對屈的記載極少,文獻無征,郭林宗從其學習《春秋》等儒道經典,“博洽無不通”,但是,據後來郭“性明知人”的人倫鑒賞才華來倒推,他很可能還從老師那裡學習了相麵測命之術?)
(精廬:漢代的“經館”、“精舍”、“精廬”等多屬專經研習階段的私學,這類私學,有的設在經師家裡,也有經師帶領弟子在外傳授的,此類私學的教學水平往往不亞於太學。有的大師名氣很大,很多人慕名欲拜為師,但又難於親往門下直接受教,於是隻能在大師門下著錄其名,是“著錄弟子”,而唯有親身前往教師處受教的被稱為“及門弟子”。)
(相與:出自《易·大過》,最初的意思是往來朋友,對山西商人來說,這個詞是指生意夥伴;即一起。)
“先生名顯於世後,決意不仕,拒富貴於踵下,不逢迎諛於世,不逐波浮於眾,唯以仁心授課育人,渡人向善,生而不已,高貴而堅定之操守更可敬哉!”王文娟亦發勝讚。
“先生遊太學時,對宦官專權、肆行無道的**朝政大加撻伐,揚清激濁,褒貶朝臣,一時朝野成風,竟以臧否相尚,致使公卿以下均懼其貶議而不敢登太學之門,後黨錮之禍起,許多師友見戮遭難,他赤子一言:賢人亡矣!&bp;此其節義之德。”子獻說得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