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月光將井沿青苔映成銀霜,喬伊伊數著廊下第七次滴落的露水,指尖摩挲著孔雀翎尾端淬毒的倒刺。
藤蔓在繡鞋邊不安分地扭動,將石板縫裡新冒的苔蘚絞成碎末。
"小姐,參湯煨出第三道香了。"翠兒端著鎏金纏枝盞的手在抖,盞底磕碰檀木托盤發出細碎聲響。
她望著簷角新結的蛛網,想起三日前暴雨裡折斷的桃枝——就像那夜小姐攥著休書跌在王府台階上,滿樹桃花都落進泥水裡。
院門外鐵器與青石相擊的脆響驚飛了棲在棗樹上的夜梟,喬伊伊腕間纏繞的藤蔓突然瘋長,順著門縫鑽出去時蹭掉了半片春聯。
殘破的"歲歲平安"在夜風裡飄搖,正落在來人玄色披風的金線蟒紋上。
"伊伊。"門軸轉動的吱呀聲混著沙啞的呼喚,藤蔓纏上繆孤城手腕時,他靴筒裡的玄鐵匕首甚至沒來得及出鞘。
暗紅血珠順著翠綠藤莖滾落,在青磚地麵洇出鳳凰尾羽的形狀。
喬伊伊倚著半開的雕花門,月光將她的影子拉長到井台邊晃動的木桶上。
藤蔓尖端懸在男人咽喉處,隨著她腹中胎兒的踢動微微震顫:"王爺該去南疆平亂,怎的夜半私闖民宅?"
繆孤城的目光掠過她隆起的小腹,喉結在藤蔓纏繞下艱難滾動。
他披風下擺沾著千裡風塵,袖口金線縫製的護腕破了個口子——正是去年圍獵時喬伊伊替他補過的位置。
"井水要漫出來了。"他突然說。
喬伊伊指尖一顫,藤蔓在男人頸側劃出細痕。
她這才發現井台邊的木桶不知何時傾斜,清亮井水正順著青磚縫隙蜿蜒至男人靴邊。
水中倒映的月亮碎成十七八片,像極了被撕碎的合婚庚帖。
"王爺何時學會看天象了?"她冷笑,腕間藤蔓卻誠實地縮回袖中。
腹中孩兒突然安靜下來,仿佛在等著聽某個遲到的答案。
繆孤城解下披風時,梁間沉水香突然濃烈起來。
他中衣領口露出的紗布讓喬伊伊瞳孔微縮——那紗布邊緣繡著歪歪扭扭的竹葉,分明是她初學女紅時的手藝。
"南疆巫醫說..."他剛開口就被瓷盞碎裂聲打斷。
翠兒慌忙蹲身收拾參湯殘漬,琥珀色湯汁在青磚上繪出奇異圖騰。
喬伊伊嗅到雪山參特有的苦香混著男人身上的血腥氣,恍惚間回到那個雪夜。
那時她跪在祠堂,聽著前院絲竹聲裡夾雜著新側妃的嬌笑,腹中絞痛如刀絞卻無人應門。
"王爺可知被褥浸透血水是什麼滋味?"她突然抓起繡筐裡的銀剪,寒光劃過自己鬢邊,"就像這孔雀翎,看著華美,內裡早被毒液蝕空了芯子。"
剪尖挑落的銀絲飄向火盆,在將熄的灰燼裡燃起幽藍火苗。
繆孤城身形微晃,腰間玉佩撞在門框上,露出背麵新刻的"伊"字——原先那個被他在盛怒時摔碎的,此刻正在喬伊伊妝匣底層躺著。
夜風卷著灰燼撲向男人染霜的鬢角,喬伊伊看見他抬手時掌心猙獰的灼痕。
那是他們大婚夜共同捧合巹杯留下的疤,如今卻像道永遠填不平的溝壑。
"城西李記胭脂鋪..."繆孤城突然從懷中掏出個纏絲錦盒,盒蓋上並蒂蓮紋與她掐斷的那枝野薔薇驚人相似,"你說過最喜歡他家暮雪色的口脂。"
喬伊伊突然笑起來,笑聲驚得梁上燕子撲棱棱亂撞。
她扯開束腰的絲絛,露出小腹猙獰的鞭痕:"王爺不如猜猜,這是哪位妹妹的見麵禮?"
月光在這刻被雲層吞沒,院牆外傳來打更人沙啞的吆喝。
繆孤城手中的錦盒"啪嗒"落地,滾出的口脂恰是胭脂色。
殷紅膏體緩緩漫過青磚縫隙,像極了那日浸透她裙擺的血色。
"小姐當心著涼。"翠兒舉著燈籠過來時,火光映出男人眼底猩紅。
喬伊伊卻盯著他腰間突然出現的雙魚佩——分明是太後賞給未來世子的物件。
更鼓又響,井中漣漪突然變成旋渦。
喬伊伊鬢間孔雀翎無風自動,她看著繆孤城彎腰去撿錦盒時,後頸露出半枚齒痕。
那是他們圓房那夜她情急咬下的,如今結了暗紅的痂,像片枯萎的梅花瓣。
"聽說陳侍郎家的畫舫今夜遊湖。"她突然轉身往內室走,裙擺掃過門檻時帶起灰燼裡的字跡。
扭曲的"情深不壽"被夜風卷到男人靴邊,又被一滴突然墜落的水珠暈染成模糊的墨團。
繆孤城保持著半跪的姿勢,看著自己影子與她的影子在月光下重疊。
當遠處傳來第二遍更鼓時,他忽然對著那扇緊閉的雕花門輕聲說:"畫舫甲板第三塊木板下,有你愛吃的桂花糖。"
窗紙上人影倏然僵住,繡著螭龍紋的窗紗突然被整個扯落。
喬伊伊蒼白的臉出現在破洞處,聲音像是從冰窟裡撈出來的:"王爺果然連糖匣子都要布暗哨?"
回答她的是突然掀起的狂風,簷角燈籠被吹得劇烈搖晃,最後一點火光熄滅時,繆孤城腰間的雙魚佩發出清脆的裂響。
夜風卷著碎成十七瓣的胭脂盒滾過青磚,鎏金纏枝紋路沾了血色口脂,在月光下像條受傷的小蛇。
繆孤城垂眸望著腳邊狼藉,玄色披風下擺突然鼓起異樣的弧度——隻聽得叮鈴脆響,十二個金絲楠木匣如折翼的雁群跌落塵埃。
"南海東珠十二斛,天山雪蓮二十株。"他聲音裹著砂礫般的澀意,指尖輕挑開最末的匣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