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叔父織田信光的死,織田信長應對還是很及時的。
數日後,原野收到進一步消息,刺客阪井孫八郎及掩護他潛入那古野城的十餘名同黨,在陸路被封鎖無法前往三河的情況下,企圖通過熱田港搭船離境,被織田信長的忍者部隊“饗談眾”及時追索到蹤跡。
雙方在熱田港街頭爆發一場激戰,阪井孫八郎被新酒丸當場斬殺,算是給織田信光報了一半的仇。
同時,織田信長正式宣布將一個妹妹嫁給堂弟織田信成,以及將阿市收為“養女”並鄭重介紹給所有尾張豪族,給她的個人待遇也勝過親妹妹們十倍,以示對信光一係的重視——關係在現代人眼裡是有些亂,但放在曰本中古時代很正常。
而這些措施也取得了一定效果,說織田信長暗殺織田信光卻嫁禍給清州織田氏的聲音稍小了一些,轉而又開始議論信光的子女什麼時候會倒黴,畢竟織田信光當初可是拿子孫後代發的神前誓言,理論上他的子孫後代都不會善終。
原野隔海看大戲,看到這裡倒是稍解了一個過去的疑惑——織田信長死後,他手下的重臣們開始瓜分他的遺產,其中對阿市這個俏寡婦爭搶的十分激烈,柴田勝家為了得到她在很多地方都向猴子讓了步,看起來多少有些怪異,畢竟織田信長妹妹一大堆,阿市真說起來也沒什麼稀奇的。
至於說柴田勝家暗戀她,這就有點誇張了,兩個人的年齡差著三十多歲呢,四十多歲的柴田勝家暗戀十歲出頭的阿市,然後六十一歲的柴田勝家為了圓少年……中年時期的青澀暗戀,一定要娶阿市……這根本不合情理,很難說服人。
現在看看,原野有點明白了,阿市在織田彈正忠家的正式身份應該是織田信長的“養女”,還是地位超然的“第一女兒”“親自教養的大女兒”,放在織田信光一係的身份才是織田信長的堂妹。
那如果有人能娶阿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擁有對織田信長遺產的一部分直接繼承權,至少在織田彈正忠家內部是這麼認為的,會有不少人因此而支持這個人,所以她以及她的女兒們才特彆搶手,導致柴田勝家搶完,猴子還要趕著去撿剩飯,厚著臉皮強娶了茶茶。
不過話說回來,有這種特殊身份,對她們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原野心裡感歎了幾句,又隔海觀望了一陣子,眼見事態慢慢平息,織田信光被刺殺的影響似乎漸漸過去了,正準備回收注意力,但也許是織田信長流年不利,織田信光的事兒剛過去,他同父同母的嫡親弟弟織田秀孝(喜六郎)又被人射死了。
這事兒和織田信光也有一定關係,織田信光背誓巧取清州城,隨後就搬家到了那古野城,但他原本的守山城也不能空著,便交給了織田家的一門眾、織田信長的另一個叔叔織田信次駐守,然後就因此埋下了悲劇的伏筆——織田信次去鬆川狩獵,路遇同樣去鬆川遊玩的織田秀孝,而其家臣洲賀才藏負責開道,遠遠就喝斥秀孝靠邊讓路,結果秀孝還是個少年,又心高氣傲,壓根兒沒理會,依舊在前方縱馬揚塵,洲賀才藏一怒之下彎弓搭箭,一箭就把秀孝給射落了馬。
等織田信次趕過來時,秀孝已經沒氣了。他當場就給嚇尿了,連城也沒敢回,直接就逃了,生怕被織田信長乾掉。
織田信長得知此事之後,自然是該怒一怒的,但他還沒來得及發怒,在末森城一直自閉的織田信行,也就是上次和柴田勝家一起謀反卻失敗的親二弟,以秀孝無故被殺這理由先對織田信次動了手,企圖直接把守山城給接管了。
隻是織田信次雖然逃了,他的家臣卻還在城裡,閉城不肯出降,織田信行沒成功,然後他惱羞成怒,開始攻城,雙方直接打了起來。
因為這事兒,織田彈正忠家內部又開始動蕩,尾張下四郡再次開始混亂,但這和原野關係不大,甚至都沒耽誤他結婚。
在秋末時節,正天高氣爽時,犬公主、她的侍女隨從,以及大量嫁妝被裝上了船,開始向著新彎津駛去。
…………
送嫁隊伍搭乘的是一艘操著硬帆,高懸“木瓜五枚紋”的中型安宅船,經大半日奔波後,緩緩靠上新彎津的棧橋,開始卸貨卸人,而犬公主穿著一身幸菱花紋吳服,披著多層白色大褂,頭戴白色“角隱”,臉上敷著白粉,腳踩白色足袋布遝,就小小一隻,跪坐在船艙內沒動,要等隨侍人員通知後才會下船。
她這身裝扮就是這時代的新娘妝,這時代就是結婚也是要講流派的,尾張這邊用的是《伊勢流婚式目》,就連打扮也要按規矩來。
其中幸菱花紋形狀類似銅錢孔,又有四個平穩的尖角,代表著財富、繁榮,也代表著武家之女的堅韌和剛強。
多層白色大褂則是後世“白無垢”的前身,代表著新娘的純潔無暇,也寓意新娘是“白紙”一張,並沒從娘家帶來什麼惡習,可以馬上染上夫家的顏色,成功融入家族。
至於頭上的白色的“角隱”,意思也差不多,代表新娘子會收斂脾氣,低調謙遜,同時也有隱藏自身,避免出嫁路上被惡鬼凶鬼劫走的意思,算是一種特彆的結婚“法器”。
隻是犬公主雖然一身新娘妝,小臉上卻沒什麼喜色羞色,反而不停輕咬下唇,內心十分忐忑——她被關在家宅之中,又不受寵,實在接收不到什麼有效信息,到現在她都沒弄清原野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更不知道他什麼樣子,脾氣如何,心裡想不忐忑都不行。
她的兩個小侍女也沒說話的興趣,同樣內心忐忑,她們和自家公主一體兩麵,犬公主要是落不了好,她們隻能更悲慘。
她們三個人在船艙裡默默等了一個多小時,這時嫁妝之類才卸完,終於有隨侍來通知她們可以下船了——公主出嫁,肯定要有隨從的,她帶來了七十多個人,有武士也有郎黨也有家子仆婦,隻是她以前是個小透明,這些人一個也不認識,在大前天才第一次見麵。
她常年活得小心謹慎,始終處在嫡母土田夫人的恐怖陰影之下,對來請她的隨侍仆婦也不敢得罪,趕緊在阿中和阿下的幫助下,拖著笨重的多層大褂下了船,又在她們的努力支撐之下上了“鳳輦”——這東西以前是平安時代天皇上朝時所用的一種人力轎子,頂端有金漆鳳鳥雕像,四周有細紗帷幕,可供人跪坐其中,但現在是室町時代了,而且室町幕府拉胯到管不了地方的事,所以這種以前隻有天皇才可獨享的人力轎子已經成為婚禮時一種乘具,沒人在乎會不會逾越違製。
現在犬公主就被裝進了這麼一座小巧的“鳳輦”裡,由八個家子一起抬著,而武士郎黨打出“木瓜五枚旗”,或為前導,或在兩側護衛,後麵家子仆婦抬著各色嫁妝跟著,開始向“野原家”的家宅進發。
犬公主跪坐在“鳳輦”裡待了一小會兒,咬了咬下唇,終究耐不住好奇心,用兩根纖細的手指輕輕掀起一點帷幕向外偷偷張望,發現新彎津比她預想中的要好很多,碼頭很大,道路平坦筆直開闊,材質也很特殊,像是石板鋪就卻又似乎不是。
人口數量也不少,大量在碼頭上忙碌的庶民正退到道路兩側好奇張望,但卻沒像她從清州城出來時那樣,紛紛跪倒在地頭也不敢抬,而且這些人身上的服飾也很怪異,大袴很窄很長,上身衣服也不是傳統的直垂或小袖袍服,是中間用紐扣係起來的一種怪異衣服,甚至現在天氣還算暖和,有些搬搬扛扛的人乾脆敞著懷。
總而言之,隻看服飾,有種突然跑到了異國他鄉的感覺,隻是不算強烈,而且又能隱隱感受到這裡的富饒,至少這裡人人都有衣服穿,衣服上也極少能看到補丁。
犬公主看了一會兒她未來的“領民”,接著注意到隊伍前方似乎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驚訝之下趕緊示意唯二的自己人去看一看,而阿中小心溜到前方探聽了片刻,回來小聲稟報道:“殿下,好像是路邊的庶民毫無禮貌,竟敢直視貴人,平橋大人認為野原家在輕視我們,正發脾氣呢!”
平橋康政(五郎次郎)是這次出嫁的隨侍武士之一。這也算當下習俗了,當初濃姬嫁到織田彈正忠家時,齋藤道三也安排了安藤守就(未來的西美濃三人眾之首)帶了一隊人馬隨侍,待了好久才又輪班回到美濃。
犬公主大前天才認識的平橋康政,這會兒也不敢對他下命令,讓他彆因為這點小事就和野原家爭執,正輕咬著下唇遲疑該怎麼辦呢,發現接親的遠藤千代和前島十一郎向平橋康政等人說了幾句什麼,又有其他人介入相勸,爭執很快就消失了——她認識遠藤千代和前島十一郎,婚禮流程中有男方派人看一眼新娘子的項目,以保證新娘子胳膊腿都在,沒什麼殘缺,當時過來的就是這兩個人。
爭執消除了,送嫁隊伍繼續前進。阿中沒想到爭執這麼快就結束了,也不知道遠藤千代和前島十一郎怎麼壓服了平橋康政等人,但她看看沿路的庶民依舊隻是讓開道路卻沒跪倒,忍不住也低聲說了一句“野原家的人真的好沒規矩。”
犬公主倒不在意彆人跪不跪的,隻是心中越發忐忑了,不知道這是不是野原家給她的下馬威,或是野原家根本沒拿她當回事,就是在輕視她。
她正在胡思亂想呢,突然感到“鳳輦”一頓,接著又聽到阿中和阿下的低聲驚呼,趕緊再次撩起帷幕往外偷看,隻見已經離開碼頭,正前方是一堵高大又精致的羊牆,以及兩側背靠土丘而建,同樣精致卻更高大的岩砦——真的很漂亮的城牆和岩砦,青黑色的表麵十分光滑,像是由一塊巨石雕琢而成,上麵列隊的“郎黨”也十分精悍。
她一時驚訝又疑惑,按她兩個小侍女打探回來的一鱗半爪的情報,新彎津應該是塊荒地才對,怎麼已經築起這麼體麵的岩砦和城牆了?
而還沒等她想明白怎麼回事呢,送嫁隊伍已經穿過羊牆上的城門,眼前景象豁然開朗,把新彎津展現在她們眼前——這裡已經是個小鎮了,遠遠望上去,已經有幾百幢方方正正的房屋,河邊也開滿了田地,架起了水車,而靠近山丘那一側則豎著幾根大煙囪,幾股濃煙正直衝天際,極為壯觀。
更遠處,則是一堵更長的羊牆和一座極漂亮、呈青黑色的石城,上麵豎著原野的馬印,長長的旗杆上挑著一個巨大的金漆葫蘆。
這裡就是新彎津,富饒而美麗,一切井井有條,有種有彆於這時代的獨特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