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蘇格說。
“不用回應我。”她說。
“好。”
“進入深潛前靜息十分鐘,不要胡思亂想。”
蘇格沒再說話,保持安靜,呼吸逐漸平穩。
體感艙的催眠音像月夜的潮汐聲,他在其中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
逐漸明亮的光刺得蘇格眯起眼睛。
卷層雲在湛藍天空上飄過,日暈亮得晃眼。
蘇格抬手遮陽光,腳下是樓頂崩裂的水泥地麵,落滿碎石,生鏽的鋼筋間竄出石蕨和狗尾草。
他在護欄邊極目遠眺。
高樓鱗次櫛比,但空無一人,沒有浮空車,也沒有嗡鳴的通風係統和渦流噪聲。
地衣和藤蔓爬滿了大廈外牆,一群椋鳥盤旋一陣過後,飛向遠方的群山。
“適應嗎?”
身後傳來沈珂的聲音,蘇格轉頭一看,她坐在樓頂漆皮剝落的通風設施上。
“還好。”蘇格說。
他不知道沈珂是怎麼搭建出了這樣的虛擬空間,他意識錨裡儲存的訓練記錄隻有兩個,一個是戈壁灘的場景,一個是持明寶刹蓮池的場景。
這裡的風景又讓他感受到了那種莫名的寧靜,看起來,沈珂抓住了他觀想的這些場景背後真正觸動他的東西,而他自己尚不清楚。
“走走吧。”
“好。”
大廈表麵布滿雨水積年衝刷的汙漬,塵土掩埋了腐朽的招牌和鐵架。
窄巷裡擠滿灌木和矮樹,鑽出嚼著葉子的豚鹿。
二人一前一後,蘇格看見沈珂的鞋跟撥動枯葉和碎石,
他在現實的繁華都市踽踽獨行,此刻在這個荒涼的虛擬世界卻有了同路人。
天色很快就暗了,兩個小時過去,夕陽落向群山。蘇格忽然很悵惘,這裡沒有神佛,沒有組織,他沒有貸款,沒有任務,就這樣走著也是種享受。
他們已經到了城市的高處。
“這裡不錯吧。”她說。
“很不錯。”蘇格看向他,“你怎麼知道我會喜歡這種風景?”
“很明顯啊。”她反問:“你覺得自己喜歡這裡的什麼。”
“安靜?”蘇格想了一會才說。
“你是害怕。”沈珂說。
“呃,什麼意思?”
“你是害怕這個時代,二十三世紀對你來說變化太大,你害怕這種巨變,怕自己跟不上時代了,說不定你還怕彆的什麼。所以你用更長的時間尺度,更高的角度去對比它,它就渺小了,這就能讓你心安。”
她一針見血的言辭戳進了他心底。
“也許吧。”他說。
“你對自己又是相反的,你好像壓力很大,有什麼東西推著你走,你把它們看太重了。”她說。
蘇格沉默著,搖了搖頭。
沈珂不知從哪裡拿起了一個錐形杯,裡麵盛著藍色液體,是她在化外喝過的“羽化”,她淺嘗一口,又把杯子遞給蘇格,杯沿留著濕潤的痕跡。
“這杯做得不錯,試試嗎?”
蘇格接過酒嘗了一口,一種清涼感貫徹了他的頭頂和胸膛,隨酒味擴散的,還有色彩、聲音甚至文字。
他心中升騰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都市暮色裡響起的鳥鳴如同樓中有人吹響玉笛。
他聽到了高天的長風呼嘯,自己仿佛正站在雲上俯瞰夕陽落入群山。
一首偈語浮現在耳邊心中:
仙家輕歲月,浮世重光陰。
白發有先後,青山無古今。
他站在無人的都市頂端,遺世獨立,冬眠兩百年的迷茫和恐慌煙消雲散。
天地宇宙如此浩渺,他仍是一粒塵埃,諸天神佛,整個人類文明,未來社會也是塵埃。
持明寶刹無畏雷音佛能拔濟眾生怖畏,而此刻真正化解他恐懼的卻是一杯酒。
他很快就會回到現實世界掙紮求存。
但錨定劑藥效已經發作,這一瞬間的感受永久保存在了他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