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六十六 列傳第一百一十六_舊唐書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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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六十六 列傳第一百一十六(2 / 2)

上又欲加河東王鍔平章事,居易諫曰:“宰相是陛下輔臣,非賢良不可當此

位。鍔誅剝民財,以市恩澤,不可使四方之人謂陛下得王鍔進奉,而與之宰相,

深無益於聖朝。”乃止。

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麵

論,辭情切至。既而又請罷河北用兵,凡數千百言,皆人之難言者,上多聽納。

唯諫承璀事切,上頗不悅,謂李絳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

於朕,朕實難奈。”絳對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

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

言是也。”由是多見聽納。

五年,當改官,上謂崔群曰:“居易官卑俸薄,拘於資地,不能超等,其官

可聽自便奏來。”居易奏曰:“臣聞薑公輔為內職,求為京府判司,為奉親也。

臣有老母,家貧養薄,乞如公輔例。”於是,除京兆府戶曹參軍。六年四月,丁

母陳夫人之喪,退居下邽。九年冬,入朝,授太子左讚善大夫。

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

以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

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

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

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

居易儒學之外,尤通釋典,常以忘懷處順為事,都不以遷謫介意。在湓城,

立隱舍於廬山遺愛寺,嘗與人書言之曰:“予去年秋始遊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

爐峰下,見雲木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立草堂。前有喬鬆十數株,修竹

千餘竿,青羅為牆援,白石為橋道,流水周於舍下,飛泉落於簷間,紅榴白蓮,

羅生池砌。”居易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宗、雷之跡,為人外之

交。每相摧遊詠,躋危登險,極林泉之幽邃。至於翛然順適之際,幾欲忘其形骸。

或經時不歸,或逾月而返,郡守以朝貴遇之,不之責。

時元稹在通州,篇詠贈答往來,不以數千裡為遠。嘗與稹書,因論作文之大

旨曰: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

經》道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

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

實義。上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

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

緯之以五音。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

則感易交。於是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氣泰,憂樂合而百誌熙。二

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

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

罪,聞者作誡,言者聞者莫不兩儘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

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

蘇、李。《詩》、《騷》皆不遇者,各係其誌,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

彆;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

故興離彆則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

風人之什二三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

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於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

之例者,百無一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

草而已。噫!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

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湣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

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

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彆葉乍辭風”之什,麗

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儘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

鮑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

迨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

覼縷格律,儘工儘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

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

十三四。杜尚如此,況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

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

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

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

之緣,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

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書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

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

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

又自悲家貧多故,年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

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

者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

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

人,屢降璽書,訪人急病。

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

裨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

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複吾平生之誌。豈圖誌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

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

孔戡詩》,眾麵脈脈,儘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

聞《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

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

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

不過三兩人。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

而衢死。其餘即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

壞,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誌於詩者,

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

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綛i櫓祝?

達官無半麵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

名落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

其宜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餘詩句,亦

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

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

下書雲: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

集眾娛樂,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

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裡,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

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

俗所重,正在此耳。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雲:“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

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

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

近日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迨

彼。今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饑有食,給身之外,

施及家人。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

遇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

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或臥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

首,謂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歎詠者一百首,

謂之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

雜律詩。凡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儘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

時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

哉!故仆誌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

諭詩,兼濟之誌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其餘

雜律詩,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

合散之際,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

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

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

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仆之詩,

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

者,意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

並世而生,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複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

八九年來,與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

以詩相娛。知吾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豔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

陂歸昭國裡,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裡餘。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

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

非魔而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

雖驂鸞鶴、遊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

與足下外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

古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

次之,號為《元白往還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

嗟乎!言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

太息矣!

仆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

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

況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

與足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誌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

至,則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

書,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為信然。

十三年冬,量移忠州刺史。自潯陽浮江上峽。十四年三月,元稹會居易於峽

口,停舟夷陵三日。時季弟行簡從行,三人於峽州西二十裡黃牛峽口石洞中,置

酒賦詩,戀戀不能訣。南賓郡當峽路之深險處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為《木

蓮荔枝圖》,寄朝中親友,各記其狀曰:“荔枝生巴、峽間,形圓如帷蓋。葉如

桂,冬青;華如橘,春榮;實如丹,夏熟。朵如蒲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膜

如紫綃,瓤肉瑩白如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實過之。若離本枝,一

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儘去矣。”“木蓮大者

高四五丈,巴民呼為黃心樹,經冬不凋。身如青楊,有白文。葉如桂,厚大無脊。

花如蓮,香色豔膩皆同,房獨蕊有異。四月初始開,自開迨謝,僅二十日。元和

十四年夏,命道士毋丘元誌寫之。惜其遐僻,因以三絕賦之。”有“天教拋擲在

深山”之句,鹹傳於都下,好事者喧然模寫。

其年冬,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郎。明年,轉主客郎中、知製誥,加朝散大

夫,始著緋。時元稹亦征還為尚書郎、知製誥,同在綸閣。長慶元年三月,受詔

與中書舍人王起覆,試禮部侍郎錢徽下及第人鄭朗等一十四人。十月,轉中書舍

人。十一月,穆宗親試製舉人,又與賈餗、陳岵為考策官。凡朝廷文字之職,

無不首居其選,然多為排擯,不得用其才。

時天子荒縱不法,執政非其人,製禦乖方,河朔複亂。居易累上疏論其事,

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罷相,自馮翊轉浙東觀察

使。交契素深,杭、越鄰境,篇詠往來,不間旬浹。嘗會於境上,數日而彆。秩

滿,除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寶曆中,複出為蘇州刺史。文宗即位,征拜秘書

監,賜金紫。九月上誕節,召居易與僧惟澄、道土趙常盈對禦講論於麟德殿。居

易論難鋒起,辭辨泉注,上疑宿構,深嗟挹之。太和二年正月,轉刑部侍郎,封

晉陽縣男,食邑三百戶。三年,稱病東歸,求為分司官,尋除太子賓客。

居易初對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達顧遇,頗欲奮厲效報,苟致身於訏

謨之地,則兼濟生靈,蓄意未果,望風為當路者所擠,流徙江湖。四五年間,幾

淪蠻瘴。自是宦情衰落,無意於出處,唯以逍遙自得,吟詠情性為事。太和已後,

李宗閔、李德裕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楊穎士、楊

虞卿與宗閔善,居易妻,穎士從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懼以黨人見斥,乃求致

身散地,冀於遠害。凡所居官,未嘗終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務,識者多之。五

年,除河南尹。七年,複授太子賓客分司。

初,居易罷杭州,歸洛陽。於履道裡得故散騎常侍楊憑宅,竹木池館,有林

泉之致。家妓樊素、蠻子者,能歌善舞。居易既以尹正罷歸,每獨酌賦詠於舟中,

因為《池上篇》曰:

東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裡,裡之勝在西北隅,西閈北

垣第一第,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

之一,而島樹橋道間之。初樂天既為主,喜且曰:“雖有池台,無粟不能守也”,

乃作池東粟廩。又曰:“雖有子弟,無書不能訓也。”乃作池北書庫。又曰:

“雖有賓朋,無琴酒不能娛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樂天罷杭州刺史,得天竺石一、華亭鶴二以歸。始作西平橋,開環池路。罷

蘇州刺史時,得太湖石五、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歸,又作中高橋,通三島逕。

罷刑部侍郎時,有粟千斛,書一車,洎臧獲之習管磬弦歌者指百以歸。先是潁川

陳孝仙與釀酒法,味甚佳;博陵崔晦叔與琴,韻甚清;蜀客薑發授《秋思》,聲

甚淡;弘農楊貞一與青石三,方長平滑,可以坐臥。

太和三年夏,樂天始得請為太子賓客,分秩於洛下,息躬於池上。凡三任所

得,四人所與,洎吾不才身,今率為池中物。每至池風春,池月秋,水香蓮開之

旦,露清鶴唳之夕,拂楊石,舉陳酒,援崔琴,彈《秋思》,頹然自適,不知其

他。酒酣琴罷,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含奏《霓裳散序》,聲隨風飄,或凝或散,

悠揚於竹煙波月之際者久之。曲未竟,而樂天陶然石上矣。睡起偶詠,非詩非賦,

阿龜握筆,因題石間。視其粗成韻章,命為《池上篇》雲: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

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須颯

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寬。靈鵲怪

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儘在我前。時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閒

閒。優哉遊哉,吾將老乎其間。

又效陶潛《五柳先生傳》,作《醉吟先生傳》以自況。文章曠達,皆此類也。

太和末,李訓構禍,衣冠塗地,士林傷感,居易愈無宦情。開成元年,除同

州刺史,辭疾不拜。尋授太子少傅,進封馮翊縣開國侯。四年冬,得風病,伏枕

者累月,乃放諸妓女樊、蠻等,仍自為墓誌,病中吟詠不輟。自言曰:“予年六

十有八,始患風痹之疾,體郤首胘,左足不支。蓋老病相乘,有時而至耳。予

棲心釋梵,浪跡老、莊,因疾觀身,果有所得。何則?外形骸而內忘憂患,先禪

觀而後順醫治。旬月以還,厥疾少間,杜門高枕,淡然安閒。吟詠興來,亦不能

遏,遂為《病中詩》十五篇以自諭。”

會昌中,請罷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與香山僧如滿結香火社,每肩輿

往來,白衣鳩杖,自稱香山居士。

大中元年卒,時年七十六,贈尚書右仆射。有文集七十五卷,《經史事類》

三十卷,並行於世。長慶末,浙東觀察使元稹,為居易集序曰:

樂天始未言,試指“之”、“無”字,能不誤。始既言,讀書勤敏,與他兒

異。五六歲識聲韻,十五誌辭賦,二十七舉進士。貞元末,進士尚馳競,不尚文,

就中六籍尤擯落。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藝為進退,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中拔

萃甲科,由是《性習相近遠》、《玄珠》、《斬白蛇劍》等賦洎百節判,新進士

競相傳於京師。會憲宗皇帝策召天下士,對詔稱旨,又登甲科。未幾,選入翰林,

掌製誥。比比上書言得失,因為《賀雨詩》、《秦中吟》等數十章,指言天下事,

時人比之《風》、《騷》焉。

予始與樂天同秘書,前後多以詩章相贈答。予譴掾江陵,樂天猶在翰林,寄

予百韻律體及雜體,前後數十詩。是後各佐江、通,複相酬寄。巴、蜀、江、楚

間洎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辭,自謂為元和詩。而樂天《秦中吟》、

《賀雨》諷諭閒適等篇,時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

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其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因之

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其甚有至盜竊名姓,苟求自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

予嘗於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

微之詩。”固亦不知予為微之也。又雞林賈人求市頗切,自雲:“本國宰相,每

以一金換一篇,甚偽者,宰相輒能辨彆之。”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長慶四年,樂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召還,予時刺會稽,因得儘征其文,手

自排纘,成五十卷,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輩多以前集、中集為名,予以為陛

下明年當改元,長慶訖於是矣,因號《白氏長慶集》。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長,樂天長可以為多矣。夫諷諭之詩長於激,閒適之時長

於遣,感傷之詩長於切,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於贍,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於情,

賦讚箴誡之類長於當,碑記敘事製誥長於實,啟奏表狀長於直,書檄辭冊剖判長

於儘。總而言之,不亦多乎哉!

人以為稹序儘其能事。

居易嘗寫其文集,送江州東西二林寺、洛城香山聖善等寺,如佛書雜傳例流

行之。無子,以其侄孫嗣。遺命不歸下邽,可葬於香山如滿師塔之側,家人從命

而葬焉。

行簡,字知退。貞元末,登進士第,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中,盧坦鎮東蜀,

辟為掌書記。府罷,歸潯陽。居易授江州司馬,從兄之郡。十五年,居易入朝為

尚書郎,行簡亦授左拾遺。累遷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長慶末,振武奏水運營

田使賀拔誌言營田數過實,詔令行簡按覆之。不實,誌弘,自刺死。行簡寶曆二

年冬病卒,有文集一十卷。行簡文筆有兄風,辭賦尤稱精密,文士皆師法之。居

易友愛過人,兄弟相待如賓客。行簡子龜兒,多自教習,以至成名。當時友悌,

無以比焉。

敏中,字用晦,居易從父弟也。祖鏻,位終揚府錄事參軍。父季康,溧陽

令。敏中少孤,為諸兄之所訓曆。長慶初,登進士第,佐李聽,曆河東、鄭滑、

邠寧三府節度掌書記,試大理評事。大和七年,丁母憂,退居下邽。會昌初,為

殿中侍禦史,分司東都。尋除戶部員外郎,還京。

武宗皇帝素聞居易之名,及即位,欲征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

朝謁,因言從弟敏中辭藝類居易,即日知製誥,召入翰林充學士,遷中書舍人。

累至兵部侍郎、學士承旨。會昌末,同平章事,兼刑部尚書、集賢史館大學士。

宣宗即位,加右仆射、金紫光祿大夫、太清宮使、太原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

及李德裕再貶嶺南,敏中居四輔之首,雷同毀譽,無一言伸理,特論罪之。五年,

罷相,檢校司空,出為邠州刺史、邠寧節度、招撫黨項都製置等使。七年,進位

特進、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副大使、知節度等事。十一年二月,檢校司徒、平

章事、江陵尹、荊南節度使。懿宗即位,征拜司徒、門下侍郎、平章事,複輔政。

尋加侍中。三年罷相,為河中尹、河中晉絳節度使。累遷中書令。太子太師致仕,

卒。

史臣曰:舉才選士之法,尚矣!自漢策賢良,隋加詩賦,罷中正之法,委銓

舉之司。由是爭務雕蟲,罕趨函丈,矯首皆希於屈、宋,駕肩並擬於《風》、

《騷》。或侔箴闕之篇,或敩補亡之句。鹹欲錙銖《采葛》,糠秕《懷沙》,

較麗藻於碧雞,鬥新奇於白鳳。暨編之簡牘,播在管弦,未逃季緒之詆訶,孰望

《子虛》之稱賞?迨今千載,不乏辭人,統論六義之源,較其三變之體,如二班

者蓋寡,類七子者幾何?至潘、陸情致之文,鮑、謝清便之作,迨於徐、庾,踵

麗增華,纂組成而耀以珠璣,瑤台構而間之金碧。國初開文館,高宗禮茂才,虞、

許擅價於前,蘇、李馳聲於後。或位升台鼎,學際天人,潤色之文,鹹布編集。

然而向古者傷於太僻,徇華者或至不經,齷齪者局於宮商,放縱者流於鄭、衛。

若品調律度,揚搉古今,賢不肖皆賞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昔建安才子,

始定霸於曹、劉;永明辭宗,先讓功於沈、謝。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臣

觀元之製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壺奧,儘治亂之根荄。非徒謠頌之片言,盤盂

之小說。就文觀行,居易為優,放心於自得之場,置器於必安之地,優遊卒歲,

不亦賢乎。

讚曰:文章新體,建安、永明。沈、謝既往,元、白挺生。但留金石,長有

《莖英》。不習孫、吳,焉知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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