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黑蟒口中舌,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話說婦人家妒忌,乃是七出之條內一條,極是不好的事。卻這個毛病,象是
天生成的一般,再改不來的。
宋紹興年間,有一個官人,乃是台州司法,姓葉名薦。有妻方氏,天性殘妒,
猶如虎狼。手下養娘婦女們,棰楚挺杖,乃是常刑。還有灼鐵燒肉,將錐搠腮。
性急起來,一口咬住不放,定要咬下一塊肉來;狠極之時,連血帶生吃了。常有
致死了的。婦女裡頭,若是模樣略似人的,就要疑心司法喜他,一發受苦不勝了。
司法那裡還好解勸得的?雖是心裡好生不然,卻不能製得他,沒奈他何。所以中
年無子,再不敢萌娶妾之念。
後來司法年已六旬,那方氏也有五十六七歲差不多了。司法一日懇求方氏道:
“我年已衰邁,豈還有取樂好色之意?但老而無子,後邊光景難堪。欲要尋一個
丫頭,與他養個兒子,為接續祖宗之計。須得你周全這事方好。”方氏大怒道:
“你就匡我養不出,生起外心來了!我看自家晚間儘有精神,隻怕還養得出來。
你不要胡想!”司法道:“男子過了六十,還有生子之事;幾曾見女人六十將到
了,生得兒子出的?”方氏道:“你見我今年做六十齊頭了麼?”司法道:“就
是六十,也差不多兩年了。”方氏道:“再與你約三年,那時無子,憑你尋一個
淫婦,快活死了罷了!”司法唯唯從命,不敢再說。
過了三年,隻得又將前說提起。方氏已許出了口,不好悔得,隻得裝聾做啞,
聽他娶了一個妾。娶便娶了,隻是心裡不伏氣,尋非廝鬨,沒有一會清淨的。忽
然一日對司法道:“我眼中看你們做把戲,實是使不得。我年紀老了,也不耐煩
在此爭嚷。你那裡另揀一間房,獨自關得斷的,與我住了。我在裡邊修行,隻叫
人供給我飲食,我再不出來了。憑你們過日子罷。”司法聽得,不勝之喜,道:
“慚愧!若得如此,天從人願!”
遂於屋後另築一小院,收拾靜室一間,送方氏進去住了。家人們早晚問安,
遞送飲食,多時沒有說話。司法暗暗喜歡道:“似此清淨,還象人家,不道他晚
年心性這樣改得好了。他既然從善,我們一發要還他禮體。”對那妾道:“你久
不去相見了,也該自去問候一番。”
妾依主命,獨自走到屋後去了,直到天晚不見出來。司法道:“難道兩個說
得投機,隻管留在那裡了?”未免心裡牽掛,自己悄悄步到那裡去看。走到了房
前,隻見門窗關得鐵桶相似,兩個人多不見。司法把門推推,推不開來;用手敲
著兩下,裡頭雖有些聲響,卻不開出來。司法道:“奇怪了!”回到前邊,叫了
兩個粗使的家人同到後邊去,狠把門亂推亂踢。那門桯脫了,門早已跌倒一邊。
一擁進去,隻見方氏撲在地下。說時遲,那時快,見了人來,騰身一跳,望門外
亂竄出來。眾人急回頭看去,卻是一隻大蟲!吃了一驚。再看地上,血肉狼藉,
一個人渾身心腹多被吃儘,隻剩得一頭兩足。認那頭時,正是妾的頭。司法又苦
又驚道:“不信有這樣怪事!”連忙去趕那虎,已出屋後跳去,不知那裡去了。
又去喚集眾人點著火把,望屋後山上到處找尋,並無蹤跡。
這個事在紹興十九年。此時有人議論:“或者連方氏也是虎吃了的,未必這
虎就是他。”卻有一件,虎隻會吃人,那裡又會得關門閉戶來?分明是方氏平日
心腸狠毒,元自與虎狼氣類相同。今在屋後獨居多時,忿戾滿腹,一見妾來,怒
氣勃發,遂變出形相來,恣意咀啖,傷其性命,方掉下去了。此皆毒心所化也!
所以說道婦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即此便是榜樣。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希奇事?隻因有個人家,也為內眷有些妒忌,做出一場沒
了落事,幾乎中了人的機謀,哄弄出折家蕩產的事來。若不虧得一個人有主意,
處置得風恬浪靜,不知炒到幾年上才是了結。有詩為證:
“些小言詞莫若休,不須經縣與經州。衙頭府底賠杯酒,贏得貓兒賣了牛。”
這首詩,乃是宋賢範弇所作,勸人休要爭訟的話。大凡人家些小事情,自家
收拾了,便不見得費甚氣力;若是一個不伏氣,到了官時,衙門中沒一個肯不要
賺錢的,不要說後邊輸了,就是贏得來,算一算費用過的財物已自合不來了。何
況人家弟兄們爭著祖、父的遺產,不肯相讓一些,情願大塊的東西作成彆個得去
了。又有不肖官府,見是上千上萬的狀子,動了火,起心設法,這邊送將來,便
道:“我斷多少與你。”那邊送將來,便道:“我替你斷絕後患。”隻管埋著根
腳漏洞,等人家爭個沒休歇,蕩儘方休。又有不肖縉紳,見人家是爭財的事,容
易相幫,東邊來說,也叫他“送些與我,我便左袒”;西邊來說,也叫他“送些
與我,我便右袒”,兩家不歇手,落得他自飽滿了。世間自有這些人在那裡,官
司豈是容易打的?自古說鷸蚌相持,漁人得利。到收場想一想,總是被沒相乾的
人得了去。何不自己骨肉,便吃了些虧,錢財還隻在自家門裡頭好?
今日小子說這有主意的人,便真是見識高強的。這件事也出在宋紹興年間。
吳興地方有個老翁,姓莫,家資巨萬,一妻二子,已有三孫。那莫翁富家性子,
本好淫欲,少年時節,便有娶妾買婢好些風流快活的念頭,又不愁家事做不起,
隨他討著幾房,粉黛三千、金釵十二也不難處的。隻有一件不湊趣處:那莫老姥
卻是十分利害。他平生有三恨:一恨天地,二恨爹娘,三恨雜色匠作。你道他為
甚麼恨這幾件?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彆家女人就不該生了,為甚天地沒主意,
不惟我不為希罕,又要防著男人。二來爹娘嫁得他遲了些個,不曾眼見老兒破體,
到底有些放心不下處。更有一件,女人溺尿總在馬子上罷了,偏有那些燒窯匠、
銅錫匠,弄成溺器與男人撒溺,將陽物放進放出形狀看不得。似此心性,你道莫
翁少年之時,容得他些鬆寬門路麼?後來生子生孫,一發把這些閒花野草的事體,
回個儘絕了。
此時莫翁年已望七。莫媽房裡有個丫鬟,名喚雙荷,十八歲了。莫翁晚間睡
時,叫他擦背捶腰。莫媽因是老兒年紀已高,無心防他這件事,況且平時奉法惟
謹,放心得下慣了。誰知莫翁年紀雖高,欲心未已,乘他身邊伏侍時節,與他捏
手捏腳,私下肉麻。那雙荷一來見是家主,不敢則聲;二來正值芳年,情竇已開,
也滿意思量那事,儘吃得這一杯酒。背地裡兩個做了一手。有個歌兒,單嘲著老
人家偷情的事:老人家再不把淫心改變,見了後生家隻管歪纏。怎知道行事多不
便:腮是皺麵頰,做嘴是白須髯。正到那要緊關頭也,卻又軟軟軟軟軟。
說那莫翁與雙荷偷了幾次,家裡人漸漸有些曉得了。因為莫媽心性利害,隻
沒人敢對他說。連兒子媳婦為著老人家麵上,大家替他隱瞞。誰知有這樣不作美
的冤家勾當,那妮子日逐覺得眉粗眼慢,乳脹腹高,嘔吐不停。起初還隻道是病,
看看肚裡動將起來,曉得是有胎了。心裡著忙,對莫翁道:“多是你老沒誌氣,
做了這件事,而今這樣不尷尬起來。媽媽心性,若是知道了,肯乾休的?我這條
性命眼見得要葬送了!”不住的眼淚落下來。莫翁隻得寬慰他道:“且莫著急,
我自有個處置在那裡。”莫翁心下自想道:“當真不是耍處!我一時高興,與他
弄一個在肚裡了。媽媽知道,必然打罵不容,枉害了他性命。縱或未必致死,我
老人家子孫滿前,卻做了這沒正經事,炒得家裡不靜,也好羞人!不如趁這妮子
未生之前,尋個人家嫁了出去,等他帶胎去彆人家生育了,糊塗得過再處。”算
計已定,私下對雙荷說了。雙荷也是巴不得這樣的,既脫了狠家主婆,又彆配個
後生男子,有何不妙?方才把一天愁消釋了好些。果然莫翁在莫媽麵前,尋個頭
腦,故意說丫頭不好,要賣他出去。莫媽也見雙荷年長,光景妖嬈,也有些不要
他在身邊了。遂聽了媒人之言,嫁出與在城花樓橋賣湯粉的朱三。
朱三年紀三十以內,人物儘也濟楚,雙荷嫁了他,算做得郎才女貌,一對好
夫妻。莫翁隻要著落得停當,不爭財物,朱三討得容易,頗自得意,隻不知討了
個帶胎的老婆來。漸漸朱三識得出了,雙荷實對他說道:“我此胎實係主翁所有。
怕媽媽知覺,故此把我嫁了出來,許下我看管終身的。你不可說甚麼打破了機關,
落得時常要他周濟些東西,我一心與你做人家便了。”朱三是個經紀行中人,隻
要些小便宜,那裡還管青黃皂白?況且曉得人家出來的丫頭,那有真正女身?又
是新娶情熱,自然含糊忍住了。
娶過來五個多月,養下一個小廝來。雙荷密地叫人通與莫翁知道。莫翁雖是
沒奈何嫁了出來,心裡還是割不斷的。見說養了兒子,道是自己骨血,瞞著家裡,
悄悄將兩挑米、幾貫錢先送去與他吃用。以後首飾衣服與那小娃子穿著的,沒一
件不支持了去。朱三反靠著老婆福蔭,落得吃自來食。那兒子漸漸大起來。莫翁
雖是暗地周給他,用度無缺,卻到底瞞著生人眼,不好認帳,隨那兒子自姓了朱,
跟著朱三也到市上幫做生意,此時已有十來歲。街坊上人點點搐搐,多曉得是莫
翁之種。連莫翁家裡兒子媳婦們,也多曉得老兒有這外養之子,私下在那裡盤纏
他家的,卻大家妝聾做啞,隻做不知。莫姥心裡也有些疑心,不在眼麵前了,又
沒人敢提起,也隻索罷了。
忽一日,莫翁一病告殂,家裡成服停喪,自不必說。在城有一夥破落戶管閒
事吃閒飯的沒頭鬼光棍,一個叫做鐵裡蟲宋禮,一個叫做鑽倉鼠張朝,一個叫做
吊睛虎牛三,一個叫得灑墨判官周丙,一個叫得白日鬼王癟子,還有幾個不出名
提草鞋的小夥,共是十來個。專一捕風捉影,尋人家閒頭腦,挑弄是非,扛幫生
事。那五個為頭,在黑虎玄壇趙原帥廟裡歃血為盟,結為兄弟,儘多改姓了趙,
總叫做“趙家五虎”。不拘那裡有事,一個人打聽將來,便合著伴去做,得利平
分。平日曉得賣粉朱三家兒子,是莫家骨血,這日見說莫翁死了,眾兄弟商量道:
“一樁好買賣到了。莫家乃巨富之家,老媽媽隻生得二子,享用那二三十不了。
我們攛掇朱三家那話兒去告爭,分得他一股,最少也有幾萬之數,我們幫的也有
小富貴了。就不然,隻要起了官司,我們打點的打點,賣陣的賣陣,這邊不著那
邊著,好歹也有幾年纏帳了,也強似在家裡嚼本。”大家拍手道:“造化!造化!”
鐵裡蟲道:“我們且去見那雌兒,看他主意怎麼的,設法誘他上這條路便了。”
多道:“有理!”一齊向朱三家裡來。
朱三平日賣湯粉,這五虎日日在衙門前後走動,時常買他的點饑,是熟主顧
家。朱三見了,拱手道:“列位光降,必有見諭。”那吊晴虎道:“請你娘子出
來,我有一事報他。”朱三道:“何事?”白日鬼道:“他家莫老兒死了。”雙
荷在裡麵聽得,哭將出來道:“我方才聽得街上是這樣說,還道未的。而今列位
來說,一定是真了。”一頭哭,一頭對朱三說:“我與你失了這泰山的靠傍,今
生再無好日了。”鑽倉鼠便道:“怎說這話?如今正是你們的富貴到了。”五人
齊聲道:“我兄弟們特來送這一套橫財與你們的。”朱三夫妻多驚疑道:“這怎
麼說?”鐵裡蟲道:“你家兒子,乃是莫老兒骨血。而今他家裡萬萬貫家財,田
園屋宇,你兒子多該有分,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他若不肯分,拚與他吃場官
司,料不倒斷了你們些去。撞住打到底,苦你兒子不著。與他滴起血來,怕道不
是真的?這一股穩穩是了。”朱三夫妻道:“事到委實如此,我們也曉得。隻是
輕易起了個頭,一時住不得手的。自古道貧莫與富鬥,吃官司全得財來使費。我
們怎麼敵得過他?弄得後邊不伶不俐,反為不美。況且我每這樣人家,一日不做,
一日沒得吃的,那裡來的人力,那裡來的工夫去吃官司?”鐵裡蟲道:“這個誠
然也要慮到,打官司全靠使費與那人力兩項。而今我和你們熟商量,要人力時,
我們幾個弟兄相幫你衙門做事儘勾了;隻這使費難處,我們也說不得,小錢不去,
大錢不來。五個兄弟,一人應出一百兩,先將來下本錢,替你使用去。你寫起一
千兩的借票來,我們收著,直等日後斷過家業來到了手,你每照契還我,隻近得
你每一本一利,也不為多。此外謝我們的,憑你們另商量了。那時是白得來的東
西,左右不是不費之惠,料然決不怠慢了我們。”朱三夫妻道:“若得列位如此
相幫,可知道好,隻是打從那裡做起?”鐵裡蟲道:“你隻依我們調度,包管停
當。且把借票寫起來為定。”朱三隻得依著寫了,押了個字,連兒子也要他畫了
一個,交與眾人。眾人道:“今日我每弟兄且去,一麵收拾銀錢停當了,明日再
來計較行事。”朱三夫妻道:“全仗列位看顧。”
當下眾人散了去。雙荷對丈夫道:“這些人所言,不知如何,可做得來的麼?”
朱三道:“總是不要我費一個錢。看他們怎麼主張,依得的隻管依著做去,或者
有些油水也不見得。用去是他們的,得來是我們的,有甚麼不便宜處?”雙荷道:
“不該就寫紙筆與他。”朱三道:“秤我們三個做肉賣,也不值上幾兩。他拿了
我千貫的票子,若不奪得家事來,他好向那裡討?果然奪得來時,就與他些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