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六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_二刻拍案驚奇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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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六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1 / 2)

詩雲:

資財自有分定,貪謀枉費躊躇。假使取非其物,定為神鬼揶揄。

話說宋時淳熙年間,臨安府市民沈一,以賣酒營生,家居官巷口,開著一個

大酒坊。又見西湖上生意好,在錢塘門外豐樓買了一所庫房,開著一個大酒店。

樓上臨湖玩景,遊客往來不絕。沈一日裡在店裡監著酒工賣酒,傍晚方回家去。

日逐營營,算計利息,好不興頭。

一日,正值春儘夏初,店裡吃酒的甚多,到晚未歇,收拾不及,不回家去,

就在店裡宿了。將及二鼓時分,忽地湖中有一大船,泊將攏岸。鼓吹喧闐,絲管

交沸。有五個貴公子各戴花帽,錦袍玉帶,挾同姬妾十數輩,徑到樓下。喚酒工

過來問道:“店主人何在?”酒工道:“主人沈一今日不回家去,正在此間。”

五客多喜道:“主人在此更好,快請相見。”沈一出來見過了,五客道:“有好

酒,隻管拿出來,我每不虧你。”沈一道:“小店酒頗有,但憑開量洪飲,請到

樓上去坐。”五客擁了歌童舞女,一齊登樓,暢飲更餘,店中百來壇酒吃個罄儘。

算還酒錢,多是雪花白銀。沈一是個乖覺的人,見了光景想道:“世間那有一樣

打扮的五個貴人?況他容止飄然,多有仙氣;隻這用了無數的酒,決不是凡人了,

必是五通神道無疑。既到我店,不可錯過了。”一點貪心忍不住,向前跪拜道:

“小人一生辛苦經紀,趕趁些微末利錢,隻夠度日。不道十二分天幸,得遇尊神,

真是夙世前緣,有此遭際。願求賜一場小富貴。”五客多笑道:“要與你些富貴

也不難,隻是你所求何等事?”沈一叩頭道:“小人市井小輩,彆不指望,隻求

多賜些金銀便了。”五客多笑著點頭道:“使得,使得。”即叫一個黃巾力士聽

使用,力士向前聲喏。五客內中一個為首的喚到近身,附耳低言,不知分付了些

甚麼,領命去了。須臾回複,背上負一大布囊來擲於地。五客教沈一來,與他道:

“此一囊金銀器皿,儘以賞汝。然須到家始看,此處不可泄露!”沈一伸手去隔

囊捏一捏,捏得囊裡塊塊累累,其聲鏗鏘,大喜過望,叩頭稱謝不止。俄頃雞鳴,

五客率領姬妾上馬,籠燭夾道,其去如飛。

沈一心裡快活,不去再睡,要馱回到家開看。慮恐入城之際,囊裡狼犺,

被城門上盤詰,拿一個大錘,隔囊錘擊,再加蹴踏匾了,使不聞聲,然後背在肩

上,急到家裡。妻子還在床上睡著未起,沈一連聲喊道:“快起來!快起來!我

得一主橫財在這裡了,尋秤來與我秤秤看。”妻子道:“甚麼橫財!昨夜家中櫃

裡頭異常響聲,疑心有賊,隻得起來照看,不見甚麼。為此一夜睡不著,至今未

起。你且先去看看櫃裡著,再來尋秤不遲。”沈一走去取了鑰匙,開櫃一看,那

裡頭空空的了。原來沈一城內城外兩處酒坊,所用銅錫器皿家夥,與妻子金銀首

飾,但是值錢的多收拾在櫃內,而今一件也不見了,驚異道:“奇怪!若是賊偷

了去,為何鎖都不開的!”妻子見說櫃裡空了,大哭起來道:“罷了!罷了!一

生辛苦,多沒有了!”沈一道:“不妨,且將神道昨夜所賜來看看,儘夠受用哩!”

慌忙打開布袋來看時,沈一驚得呆了。說也好笑,一件件拿出來看,多是自家櫃

裡東西。隻可惜被夜來那一頓錘踏,多弄得歪的歪,匾的匾,不成一件家夥了。

沈一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被這夥潑毛神作弄了。”妻子問其緣故,乃說:

“昨夜遇著五通神道,求他賞賜金銀,他與我這一布囊。誰知多是自家屋裡東西,

叫個小鬼來搬去的。”妻子道:“為何多打壞了?”沈一道:“這卻是我怕東西

狼犺,撞著城門上盤詰,故此多敲打實落了。那知有這樣,自家害著自家了!”

沈一夫妻多氣得不耐煩,重新喚了匠人,逐件置造過,反費了好些工食。不指望

橫財,倒折了本。傳聞開去,做了笑話。沈一好些時不敢出來見人。隻因一念貪

癡,妄想非分之得,故受神道侮弄如此。可見世上不是自家東西,不要欺心貪他

的。小子說一個欺心貪彆人東西,不得受用,反受顯報的一段話,與看官聽一聽,

冷一冷這些欺心要人的肚腸。有詩為證:異寶歸人定夙緣,豈容旁睨得重涎!試

看欺隱皆成禍,始信冥冥自有權。

話說宋朝隆興年間,蜀中嘉州地方有一個漁翁,姓王名甲,家住岷江之旁,

世代以捕魚為業。每日與同妻子棹著小舟,往來江上,撒網施罟。一日所得,恰

好供給一家。這個漁翁雖然行業落在這裡頭了,卻一心好善敬佛。每將魚蝦市上

去賣,若夠了一日食用,便肯將來布施與乞丐,或是寺院裡打齋化飯,禪堂中募

化腐菜,他不拘一文二文,常自喜舍不吝。他妻子見慣了的,況是女流,愈加信

佛,也自與他一心一意,雖是生意淺薄,不多大事,沒有一日不舍兩文的。

一日正在江中棹舟,忽然看見水底一物,蕩漾不定,恰象是個日頭的影一般,

火采閃爍,射人眼目。王甲對妻子道:“你看見麼?此下必有奇異,我和你設法

取他起來,看是何物。”遂教妻子理網,搜的一聲撒將下去。不多時,掉轉船頭

牽將起來,看那網中光亮異常。笑道:“是甚麼好物事呀?”取上手看,卻元來

是麵古鏡,周圍有八寸大小,雕鏤著龍鳳之文,又有篆書許多字,字形象符籙一

般樣,識不出的。王甲與妻子看了道:“聞得古鏡值錢,這個鏡雖不知值多少,

必然也是件好東西。我和你且拿到家裡藏好,看有識者,才取出來與他看看,不

要等閒褻瀆了。”看官聽說,原來這鏡果是有來曆之物,乃是軒轅黃帝所造,采

著日精月華,按著奇門遁甲,揀取年月日時,下罅開鑄,上有金章寶篆,多是秘

笈靈符。但此鏡所在之處,金銀財寶多來聚會,名為“聚寶之鏡”。隻為王甲夫

妻好善,也是夙世前緣,合該興旺,故此物出現卻得取了回家。自得此鏡之後,

財物不求而至:在家裡掃地也掃出金屑來,墾田也墾出銀窖來,船上去撒網也牽

起珍寶來,剖蚌也剖出明珠來。

一日在江邊捕魚,隻見灘上有兩件小白東西,趕來趕去,盤旋數番,急跳上

岸。將衣襟兜住,卻似蓮子兩大塊小石子,生得明淨瑩潔,光彩射人,甚是可愛。

藏在袖裡,帶回家來放在匣中。是夜即夢見兩個白衣美女,自言是姊妹二人,特

來隨侍。醒來想道:“必是二石子的精靈,可見是寶貝了。”把來包好,結在衣

帶上。隔得幾日,有一個波斯胡人特來尋問,見了王甲道:“君身上有寶物,願

求一看。”王甲推道:“沒甚寶物。”胡人道:“我遠望寶氣在江邊,跟尋到此,

知在君家。及見君走出,寶氣卻在身上,千萬求看一看,不必瞞我。”王甲曉得

是個識寶的,身上取出與他看。胡人看了,嘖嘖道:“有緣得遇此寶,況是一雙,

尤為難得。不知可肯賣否?”王甲道:“我要他無用,得價也就賣了。”胡人見

說肯賣,不勝之喜道:“此寶本沒有定價,今我行囊止有三萬緡,儘數與君買了

去罷。”王甲道:“吾無心得來,不識何物。價錢既不輕了,不敢論量,隻求指

明要此物何用。”胡人道:“此名澄水石,放在水中,隨你濁水皆清。帶此泛海,

即海水皆同湖水,淡而可食。”王甲:“隻如此,怎就值得許多?”胡人道:

“吾本國有寶池,內多奇寶,隻是淤泥濁水,水中有毒。人下去的,起來無不即

死。所以要取寶的,必用重價募著舍性命的下水。那人死了,還要養贍他一家。

如今有了此石,隻須帶在身邊,水多澄清,如同凡水,任從取寶總無妨了。豈不

值錢?”王甲道:“這等,隻買一顆去夠了,何必兩顆多要?便等我留下一顆也

好。”胡人道:“有個緣故,此寶形雖兩顆,氣實相聯。彼此相逐,才是活物,

可以長久。若拆開兩處,用不多時就枯槁無用,所以分不得的。”王甲想胡人識

貨,就取出前日的古鏡出來求他賞識。胡人見了,合掌頂禮道:“此非凡間之寶,

其妙無量,連咱也不能儘知其用,必是世間大有福的人方得有此。咱就有錢,也

不敢買,隻買此二寶去也夠了。此鏡好好藏著,不可輕覷了他!”王甲依言,把

鏡來藏好,遂與胡人成了交易,果將三萬緡買了二白石去。

王甲一時富足起來,然還未舍漁船生活。一日天晚,遇著風雨,棹船歸家。

望見江南火把明亮,有人喚船求渡,其聲甚急。王甲料此時沒有彆舟,若不得渡,

這些人須吃了苦。急急冒著風棹過去載他。元來是兩個道士,一個穿黃衣,一個

穿白衣。下在船裡了,搖過對岸。道士對王甲道:“如今夜黑雨大,沒處投宿,

得到宅上權歇一宵,實為萬幸。”王甲是個行善的人,便道:“家裡雖蝸窄,尚

有草榻可以安寢,師父每不妨下顧的。”遂把船拴好,同了兩道士到家裡來,分

付妻子安排齋飯。兩道士苦辭道:“不必賜飧,隻求一宿。”果然茶水多不吃,

徑到一張竹床上,一鋪睡了。王甲夫妻夜裡睡覺,隻聽得竹床粟喇有聲,撲的一

響,象似甚重物跌下地來的光景。王甲夫妻猜道:“莫不是客人跌下床來?然是

人跌,沒有得這樣響聲。”王甲疑心,暗裡走出來。聽兩道士宿處寂然沒一些聲

息,愈加奇怪。走轉房裡,尋出火種點起個燈來,出外一照,叫聲“阿也!”原

來竹床壓破,兩道士俱落在床底下,直托托的眠著。伸手去一摸,嚇得舌頭伸了

出去,半個時辰縮不進來。你道怎麼?但見這兩個道士:冰一般冷,石一樣堅。

儼焉兩個皮囊,塊然一雙寶體。黃黃白白,世間無此不成人;重重癡癡,路上非

斯難算客。

王甲叫妻子起來道:“說也希罕,兩個客人不是生人,多變得硬硬的了。”

妻子道:“變了何物?”王甲道:“火光之下,看不明白,不知是銅是錫,是金

是銀,直待天明才知分曉。”妻子道:“這等會作怪通靈的,料不是銅錫東西。”

王甲道:“也是。”漸漸天明,仔細一看,果然那穿黃的是個金人,那穿白的是

一個銀人,約重有千百來斤。王甲夫妻驚喜非常,道此是天賜,隻恐這等會變化

的,必要走了那裡去。急急去買了一二十簍山炭,歸家熾煽起來,把來銷熔了。

但見黃的是精金,白的是紋銀。王甲前此日逐有意外之得,已是漸饒;又賣了二

石子,得了一大主錢。今又有了這許多金銀,一發瓶滿甕滿,幾間破屋沒放處了。

王甲夫妻是本分的人,雖然有了許多東西,也不想去起造房屋,也不想去置

買田產,但把漁家之事閣起不去弄了,隻是安守過日。尚且無時無刻沒有橫財到

手,又不消去做得生意,兩年之間,富得當不得。卻隻是夫妻兩口,要這些家私

竟沒用處,自己反覺多得不耐煩起來,心裡有些惶懼不安。與妻子商量道:“我

家自從祖上到今,隻是以漁釣為生計。一日所得,極多有了百錢,再沒去處了。

今我每自得了這寶鏡,動不動上千上萬,不消經求,憑空飛到,夢裡也是不打點

的。我每且自思量著:我與你本是何等之人,驟然有這等非常富貴?隻恐怕天理

不容。況我每粗衣淡飯便自過日,要這許多來何用?今若留著這寶鏡在家,隻有

得增添起來。我想天地之寶,不該久留在身邊,自取罪業。不如拿到峨眉山白水

禪院,舍在聖像上,做了圓光,永做了佛家供養,也儘了我每一片心,也結了我

每一個緣,豈不為美?”妻子道:“這是佛天麵上好看的事,況我每知時識務,

正該如此。”

於是兩個誌誌誠誠,吃了十來日齋,同到寺裡獻此寶鏡。寺裡住持僧法輪問

知來意,不勝讚歎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寫成意旨,就使邀集合

寺僧眾,做一個三日夜的道場。辦齋糧,施襯錢,費過了數十兩銀錢。道場已畢,

王甲即將寶鏡交付住持法輪,作彆而歸。法輪久已知得王甲家裡此鏡聚寶,乃謙

詞推托道:“這件物事,天下至寶,神明所惜。檀越肯將來施作佛供,自是檀越

結緣,吾僧家何敢與其事?檀越自奉著置在三寶之前,頂禮而去就是了。貧僧不

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親自把寶鏡安放佛頂後麵停當,拜了四拜,彆了法輪

自回去了。

誰知這個法輪,是個奸狡有餘的僧人。明知這鏡是至寶,王甲巨富皆因於此,

見說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貪他的了。又恐怕日後翻悔,原來取去,所以故意說個

“不敢沾手”,他日好賴。王甲去後,就取將下來,密喚一個絕巧的鑄鏡匠人,

照著形模,另鑄起一麵來。鑄成,與這麵寶鏡分毫無異,隨你識貨的人也分彆不

出的。法輪重謝了匠人,教他謹言。隨將新鑄之鏡裝在佛座,將真的換去藏好了。

那法輪自得此鏡之後,金銀財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這兩年的光景,以致衣缽

充牣,買祠部度牒度的僮奴,多至三百餘人。寺刹興旺,富不可言。王甲回去,

卻便一日衰敗一日起來。元來人家要窮,是不打緊的。不消得盜劫火燒,隻消有

出無進,七顛八倒,做事不著,算計不就,不知不覺地漸漸消耗了。況且王甲起

初財物原是來得容易的,慷慨用費,不在心上。好似沒底的吊桶一般,隻管漏了

出去。不想寶鏡不在手裡,更沒有得來路,一用一空,隻夠有兩年光景,把一個

大財主仍舊弄做個漁翁身分,一些也沒有了。

俗語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王甲潑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

“我當初本是窮人,隻為得了寶鏡,以致日遇橫財,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

家中,自然日長夜大,那裡得個窮來?無福消受,卻沒要緊的舍在白水寺中了。

而今這寺裡好生興旺,卻教我仍受貧窮,這是那裡說起的事?”夫妻兩個,互相

埋怨道:“當初是甚主意,怎不阻當一聲?”王甲道:“而今也好處,我每又不

是賣絕與他,是白白舍去供養的。今把實情去告訴住持長老,原取了來家。這須

是我家的舊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麵上不好看,等我每照舊豐富之後,多

出些布施,莊嚴三寶起來,也不為失信行了。”妻子道:“說得極是,為甚麼睜

著眼看彆人富貴,自己受窮?作急去取了來,不可遲了。”商議已定,明日王甲

徑到峨眉山白水禪院中來。昔日輕施重寶,是個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舊蹤,

無非窮蹙無聊之計。一般檀越,貧富不同;總是登臨,苦樂頓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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