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_醒世恒言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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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1 / 2)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最要之論。常言道:“妓愛俏,媽愛

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內

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

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

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

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風月場中,隻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

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

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惻隱之心,將繡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

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隻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

中舍他不得。你隻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

湯奉之。隻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為汴

國夫人。《蓮花落》打出萬年策,卑田院隻做了白玉堂。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

中反為美談。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曆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

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勔之

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把花

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

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裡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

開個六陳鋪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

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

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閨情》一絕,

為人傳誦。詩雲:

朱簾寂寂下金鉤,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恨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線,出人

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習之所能也。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

家靠老。隻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

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

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扶

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裹,結隊

而走。

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渴擔饑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

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到不曾遇見,卻逢著一陣敗殘的官兵。他看見許多逃難

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此時

天色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他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

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交,爬

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在道傍古墓之中,過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

時,但見滿目風沙,死屍橫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瑤琴思念父母,

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隻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

了二裡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饑。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

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

而哭。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

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

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

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麼?”卜喬心中暗想:“昨日

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

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麵去了。分付我道:‘倘或見

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

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乾糧,把些與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

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

叫我做爹。不然,隻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

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術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

得建康不得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

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麵,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

餘裡,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儘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

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

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講了財禮五十兩。卜

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隻說:“瑤琴是我

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願,不要性急。”在

瑤琴麵前又隻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

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

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

喬回信。思量爹媽,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

“那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他說

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

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九媽道:“原來恁地,

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

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

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

用。”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

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儘善。長成一十四歲,

嬌豔非常。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

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

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掛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

小娘中,誰似得王美兒的標致,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那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

死。

隻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

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又過

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來門戶中梳弄,也有個規矩。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

皆因鴇兒愛財,不顧痛苦;那子弟也隻博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十四歲謂

之開花,此時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到十五謂之摘花,在平常人家,

還算年小,惟有門戶人,以為過時。王美此時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隻

《掛枝兒》來:“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

無實成何乾,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

得這些時癢!”

王九媽聽得這些風聲,怕壞了門麵,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說道:

“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王九媽心裡又惱

他,又不舍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

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

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日,隻說請王美湖上看潮。

請至舟中,三四個幫閒,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

如泥。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床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

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金二員外那話兒,又非兼人

之具。輕輕的撐開兩股,用些涎沫,送將進去。比及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

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勾了。欲待掙紥,爭奈手足俱軟,繇他輕薄了一回。直待綠暗

紅飛,方始雨收雲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開罷,鏡裡娥眉不似前。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命薄,遭此強橫,

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裡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

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

對媽兒說聲:“我去也!”媽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從來梳弄的子弟,早

起時,媽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賀,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

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隻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

異,披衣起身上樓,隻見美娘臥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

多不是。美娘隻不開口。九媽隻得下樓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

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麵了。

九媽心下焦燥,欲待把他淩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繇

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

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快語,與美娘甚說得

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

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

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

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乾。”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

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乾哩。”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隻見樓門緊閉。

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

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

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

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

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麼?”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

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隻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閒。聞

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

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

兒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

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我兒,

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

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隻看得你是

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

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

般,那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

頭們批點。”美娘道:“繇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

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麼?”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

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穿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

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

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

往來熱鬨,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

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

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

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隻可惜你聰明標致,從小嬌養的,要

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麵。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

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

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隻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

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隻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

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裡,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

倒在娘的懷裡,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

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

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誌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隻是從良也有

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

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

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

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

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

謂之真從良。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

願嫁他,隻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銀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

等癡心的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著一主大錢,動了媽兒

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

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

把從良二字,隻當個撰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

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淩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

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

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

相交個子弟,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

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

之樂從良。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勾,趁這盛名之

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

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

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彆口氣,

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

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曆儘,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誌同道合,收繩卷

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

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鬨了幾場,

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

這謂之不了的從良。”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

“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

“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

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

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

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

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

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

識的村牛,你卻不肮臟了一世!比著把你料在水裡,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傍

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

等閒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

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

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

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

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

後來還要感激我哩。”說罷,起身。王九媽立在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

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麵撞著了九媽,滿麵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

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溶

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覆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

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儘醉而彆。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掛枝兒》,

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

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

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才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

覆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閒,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

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乾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著意的,急

切難得。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裡,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

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

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

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

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光陰似箭,不覺四年

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須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

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

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

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彆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

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

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裡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

朱十老麵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

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麵前說道:

“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裡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

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萬一

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

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

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

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

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繇

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

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彆。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

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

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隻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

無一毫私蓄,隻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勾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

隻有油行買賣是熟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

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火,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裡認得朱

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

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隻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

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的油比彆人分外

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

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廢。心中隻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向來叫

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

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劄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

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

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麵大大寫個秦字,一麵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

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時值二月

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

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彆人又好又賤,單單

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隻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

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鼓,往來遊玩,觀之

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

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麵湖而住,金漆籬門,裡麵朱欄內,一

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隻見裡麵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

女娘後麵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

睛觀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正疑思

之際,隻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發的丫頭,倚門閒看。那媽媽

一眼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我家無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裡,何不與他

買些?”那丫鬟同那媽媽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聽

見,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

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閒講,有個

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

你做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秦

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

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隻見兩個轎夫,抬

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

子,那小廝走進裡麵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著他接什麼人?”少頃之間,

隻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

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

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

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的去。

不過幾步,隻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

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

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

碟,不用葷菜。”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

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

子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

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

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

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

汴京人,觸了個鄉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

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

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

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

是癩蛤蟆在陰溝裡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

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

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

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拍他不接!隻是那裡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

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隻有三兩,卻要把

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誌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

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

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隻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

隻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裡,開鎖

進門。隻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閒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

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那裡睡得著。

隻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油擔子,一徑走到

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裡麵張望。王九媽恰才起床,還

蓬著頭,正分付保兒買飯菜。秦重認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

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

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隻

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彆處去買油。”秦重應諾,挑擔而

出。隻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

不見,三次見。隻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

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

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隻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儘勾出脫了。”秦重挑

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

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

但是單日,秦重彆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

先到王九媽家裡,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

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隻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儘,此恨此情無儘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

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隻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

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做大塊包。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

連自己也不識多少。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

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閒,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

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裡,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

子,要架天平?隻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子包解

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

見了許多銀子,彆是一番麵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慌忙架

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秦重儘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

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

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

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

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

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

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複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

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隻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

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齊楚,往

那裡去貴乾?”事到其間,秦重隻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

道:“小可並無彆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

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

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裡便是菜,捉在籃裡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

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

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隻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

請到裡麵客坐裡細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準百次,這客坐裡交椅,還不曾

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麵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坐,不免分賓而坐,向著

內裡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媽媽恁般

相待,格格低了頭隻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

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

說?”秦重道:“沒有彆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杯酒兒。”九媽道:

“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

“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

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彆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

媽隻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麼?”秦重道:“小

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

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勾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

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

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隻要

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

袖中摸出這禿禿裡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

數,請媽媽收著。”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

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九

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

也要儘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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