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_醒世恒言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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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2 / 2)

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

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儘。朱世遠見女婿三分

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

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

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

他人美少年。”

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隻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

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裡雖道:“說那裡話!還是

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彆。陳青在坐啟下

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

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分付,權時收下,再容奉複。”陳青

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

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

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

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

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疾纏,姻

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裡。隻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

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

乾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儘信,

卻也說得柳氏肚裡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

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

為彆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

下取出陳小官人詩句,放在桌上,反複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

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縊。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

耳邊隻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了渾家,說道:“適

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

的睡在房裡,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

起,黑暗裡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

不答應,隻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儘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

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梁高掛,就如走馬燈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

了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聽

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裡來。

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

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輕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

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

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蘇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

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兒一死,便

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

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下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

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徑到城隍廟裡去抽簽。簽

語雲:“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細詳簽意,前

二句已自準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

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

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裡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

“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剔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

帖,無暇觀看。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詩句,後麵又有一詩,認得女

兒之筆。讀了一遍,歎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

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

改,皇天必不護祐。況女孩兒吟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

倘然一個眼坐,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

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乾紀。

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

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

事有湊巧,這裡朱世遠走出門,恰好王三老在門首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

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

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隻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

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

乎詞。若還彼處推托,可將此詩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隻為兩親

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陳青聽得王三

老到來,隻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

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於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

無彆說。”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陳青道:

“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

家,恐有不測,情願送來伏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

了乾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

美哉!”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將柬

帖所和詩句呈於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分烈性,令郎若不允從,

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複。”當下陳青先與渾家

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烈性,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覷,夫婦之間,

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絕不了我陳門後代。我兩

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

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陳青已知兒子心肯,回複了王三老。

擇卜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簫鼓

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癩子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癩蝦蟆也有吃天

鵝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閒漢,編成口號四句:“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

偏逐臭。紅綾被裡合歡時,粉花香與膿腥鬥。”

閒話休題,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

見得?著意殷勤,儘心伏侍。熬湯煮藥,果然味必親嘗;早起夜眠,真個衣不解

帶。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衣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嬌兒,隻

少開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婦,每思割股烹羹。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

喚嬌妻有名無實,憐美婦少樂多憂。如此兩年,公姑無不歡喜。隻是一件,夫婦

日間孝順無比,夜裡各被各枕,分頭而睡,並無同衾共枕之事。

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忽一日進房,見媳婦不在,便道:

“我兒,你枕頭齷齪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齷齪了。”做一包

兒卷了出去,隻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人共枕同衾,生兒度

種的意思。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裡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裡道:“自己十死

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汙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裡又

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經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隻是各被各枕,

分頭而睡。是夜隻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臥具。每常朱小娘子伏

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

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乾,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

夫安置。多壽又怕汙了妻子的被窩,和衣而臥。多福亦不解衣,依舊兩頭各睡。

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乾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

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

惟恐傷了丈夫之意,隻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

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當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

允,二十一歲上做親。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

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

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醜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

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運限,便道:“這貴造是宅上何人?

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

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到十三,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三,此十

年大忌,該犯惡症,半死不生。可曾見過麼?”陳小官人道:“見過了。”先生

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三十三,這一運更不好。船遇

危波亡槳柁,馬逢峭壁斷韁繩,此乃夭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

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彆而行。腹內尋思,不覺

淚下。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準了,後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

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

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

娘子。他也得趁少年美貌,彆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儘之念。順路到生藥鋪

上,贖了些砒礵,藏在身邊。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

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育女,把家當戶。

誰知得此惡疾,醫治不痊。惟恐擔擱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

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汙損了娘子玉體,這也

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日後陳某死了,娘子彆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

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發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

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彆締良緣這話,再也休題。”陳小官

人道:“娘子烈性如火。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

已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說這

傷心話兒?夫妻之間,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

割難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閒

常怕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

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朱氏為他夜來言語不祥,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

到那話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釅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

碟小菜,都放在卓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甌吃一兩甌,到也爽利。”

朱氏取了茶甌,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

子討些下酒。”把這句話遣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礵,向壺中一

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慌腳亂,做張做

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已自呷了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

見酒色不佳,按住了甌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

了砒礵。我主意要自儘,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甌,必然無救。索性得

我儘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了第二碗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

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

吃個罄儘。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臾之間,兩個做一對

兒跌倒。時人有詩歎此事雲:病中隻道歡娛受,死後方知情義深。相愛相憐相殉

死,千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妝了一碟巧糖,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聽得服毒

二字,吃了一驚,三步做兩步走。隻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著了個忙,

叫起屈來。陳青走到,見酒壺裡麵還剩有砒礵。平昔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

礵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

羊的屠戶,連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

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蘇醒。餘毒在腹中,兀

自皮膚迸裂,流血不已。調理月餘,方才飲食如故。有這等異事!朱小娘子自不

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癩症,請了若乾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

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迸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儘,連癩瘡

漸漸好了。比及將息平安,瘡痂脫儘,依舊頭光麵滑,肌細膚榮。走到人前,連

自己爹娘都認不得。分明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

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為笑。城隍廟簽詩

所謂“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果有驗矣。陳多壽夫婦俱往城隍廟燒香拜謝,

朱氏將所聘銀釵布施作供。王三老聞知此事,率了三鄰四舍,提壺挈盒,都來慶

賀,吃了好幾日喜酒。

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三十三歲登科,三十四歲及

第。靈先生說他十年必死之運,誰知一生好事,偏在這幾年之中。從來命之理微,

常人豈能參透?言禍言福,未可儘信也。

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餘而終。陳多

壽官至僉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儘老百年,至今子孫繁盛。

這回書喚作《生死夫妻》。詩曰:

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枰締好姻。隻為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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