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
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
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
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
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隻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
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乾。然雖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
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
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鬥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鍾
於男而鍾於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個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史。又有個蔡琰,
製《胡笳十八拍》,流傳後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之句,
諸兄都不及他。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爽。
至於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
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
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於筆劄。有詩為證: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正難將息。三杯兩
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忺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
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朱淑真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吟成一絕:
“哭損雙眸斷儘腸,怕黃昏到又昏黃。那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後
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說話的,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隻為
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乾的話文。正
是: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順、峨眉,水
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鍾於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
彆號老泉。當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
彆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彆號穎濱。兩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
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
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於一門,兩
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
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詩
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
歲上隨父兄居於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
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說:“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閒步
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卓上有詩四句:“天巧玲瓏玉一丘,迎眸爛熳總清幽。白
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
跡,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雲:“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假饒借
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小妹題詩依舊放在卓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
門,複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隻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
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歎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
又是製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其女,恣其讀書博學,不複以女工督
之。
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忽一日,
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敘話。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初得第
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麵,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
日必為奸臣,曾作《辯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
製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
正是:
古人結交在意氣,今人結交為勢利。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量些今古,談論了一番時事,遂取酒對酌,
不覺忘懷酩酊。荊公偶然誇能:“小兒王雱,讀書隻一遍,便能背誦。”老泉帶
酒答道:“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老
泉道:“不惟小兒隻一遍,就是小女也隻一遍。”荊公大驚道:“隻知令郎大才,
卻不知有令愛。眉山秀氣,儘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命童
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王雱窗課,相煩點定。”老泉納於袖
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誇女孩兒之才。今介
甫將兒子窗課屬吾點定,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願,卻又無計推辭。”
沉吟到曉,梳洗已畢,便將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又
不覺動了個愛才之意。“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如今將這文卷與女兒觀之,看
他愛也不愛。”遂隱下姓名,分付丫鬟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
求我點定。我不得閒暇,轉送與小姐,教他到批閱完時,速來回話。”丫鬟將文
字呈上小姐,傳達太老爺分付之語。小妹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歎道:
“好文字!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泄儘,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於
卷麵批雲:“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餘,享大
年則不足。”後來王雱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
是後話。
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將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
回複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時汙損了卷麵,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
相公鈞旨,取昨日文卷,麵見太爺,還有話稟。”老泉此時,手足無惜,隻得將
卷麵割去,重新換過,加上好批語,親手交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分
付得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人,相府願諧秦晉。”老泉道:
“相府議親,老夫豈敢不從。隻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上,
但訪問自知,並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領命,回複荊公。荊公看見卷麵換了,已
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不中兒子之意,密地差人打聽。原來
蘇東坡學士常與小妹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雲:“口角幾回無覓處,
忽聞毛裡有聲傳。”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雲:“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
畫堂前。”小妹又嘲東坡下頦之長雲:“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東坡因小妹雙眼微摳,複答雲:“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訪事的
得了此言,回複荊公,說:“蘇小姐才調委實高絕,若論容貌,也隻平常。”荊
公遂將姻事閣起不題。
然雖如此,卻因相府求親一事,將小妹才名播滿了京城。以後聞得相府親事
不諧,慕名來求者,不計其數。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與女孩兒自閱。也有一筆
塗倒的,也有點不上兩三句的。就中隻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麵寫有姓名,
叫做秦觀。小妹批四句雲:“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可惜二蘇同時,不
然橫行一世。”這批語明說秦觀的文才,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
老泉看了,已知女兒選中了此人。分付門上:“但是秦觀秀才來時,快請相見。
餘的都與我辭去。”誰知眾人呈卷的,都在討信,隻有秦觀不到。卻是為何?那
秦觀秀才字少遊,他是揚州府高郵人。腹飽萬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隻有
蘇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雖然衒玉求售,又怕損了自己的
名譽,不肯隨行逐隊,尋消問息。老泉見秦觀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
遊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於傳聞,未曾麵試。又聞得他容貌不揚,額
顱凸出,眼睛凹進,不知是何等鬼臉。如何得見他一麵,方才放心。”打聽得三
月初一日,要在嶽廟燒香,趁此機會,改換衣裝,覷個分曉。正是:
眼見方為的,傳聞未必真。若信傳聞語,枉儘世間人。
從來大人家女眷入廟進香,不是早,定是夜。為甚麼?早則人未來,夜則人
已散。秦少遊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時分,就起來梳洗,打扮個遊方道人模樣,頭裹
青布唐巾,耳後露兩個石碾的假玉環兒,身穿皂布道袍,腰係黃絛,足穿淨襪草
履,項上掛一串拇指大的數珠,手中托一個金漆缽盂,侵早就到東嶽廟前伺候。
天色黎明,蘇小姐轎子已到。少遊走開一步,讓他轎子入廟,歇於左廊之下。小
妹出轎上殿,少遊已看見了,雖不是妖嬈美麗,卻也清雅幽閒,全無俗韻。“但
不知他才調真正如何?”約莫焚香已畢,少遊卻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遊打
個問訊雲:“小姐有福有壽,願發慈悲。”小妹應聲答雲:“道人何德何能,敢
求布施!”少遊又問訊雲:“願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小妹一頭走,一頭
答應:“隨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舍。”少遊直跟到轎前,又問訊雲:“小娘子
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小妹隨口又答雲:“風道人恁地貪癡,那得隨身金
穴!”小妹一頭說,一頭上轎。少遊轉身時,口中喃出一句道:“‘風道人’得
對‘小娘子’,萬千之幸!”小妹上了轎,全不在意。跟隨的老院子,卻聽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