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聲清韻美,紛紛塵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風生綺席。若上苑流鶯巧囀,似
丹山彩鳳和鳴。詞歌白雪陽春,曲唱清風明月。
佛印聽至曲終,道:“奇哉!韓娥之吟,秦青之詞,雖不遏住行雲,也解梁
塵撲簇。”東坡道:“吾師何不留一佳作?”佛印道:“請乞紙筆。”學士遂令
院子取將文房四寶,放在麵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卻十分唱得好了,
卻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筆來,做一詞,詞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簾幕,臨風小小亭軒。綠窗朱戶映嬋娟,忽聽歌謳宛轉。
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無緣?分明咫尺遇神仙,隔個繡簾不見。”
佛印寫罷,學士大笑曰:“吾師之詞,所恨不見。”令院子向前把那簾子隻
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時,隻見那女孩兒半截露出那一雙彎彎小腳兒。佛
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雖是卷簾已半,奈簾鉤低下,終不見他生得如何。”
學士道:“吾師既是見了,何惜一詞。”佛印見說,便拈起筆來,又做一詞,詞
名《品字令》:
“覷著腳,想腰肢如削。歌罷遏雲聲,怎得向掌中托。
醉眼不如歸去,強罷身心虛霍。幾回欲待去掀簾,猶恐主人惡。”
佛印意不儘,又做四句詩道:“隻聞檀板與歌謳,不見如花似玉眸。焉得好
風從地起,倒垂簾卷上金鉤。”
佛印吟詩罷,東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繡簾,喚出那女孩兒,從裡麵走出來,
看著佛印,道了個深深萬福。那女孩兒端端正正,整容斂袂,立於亭前。佛印把
眼一覷,不但唱得好,真個生得好!但見:娥眉淡掃,蓮臉微勻。輕盈真物外之
仙,雅淡有天然之態。衣染鮫綃。手持象板,呈露筍指尖長;足步金蓮,行動鳳
鞋弓小。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強強強,強似月中仙。
東坡喚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兒近前來,“與吾師把盞。”學士道:“此女小
字琴娘,自幼在於府中,善知音樂,能撫七弦之琴,會曉六藝之事。吾師今日既
見,何惜佳作。”佛印當時已自八分帶酒,言稱告回。琴娘曰:“禪師且坐,再
飲幾杯。”佛印見學士所說,便拿起筆來,又寫一詞,詞名《蝴戀花》:“執板
嬌娘留客住,初整金釵,十指尖尖露。歌斷一聲天外去,清音已遏行雲住。耳
有姻緣能聽事,眼見姻緣,便得當前覷。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彆有知何處?”
佛印寫罷,東坡見了大喜。便喚琴娘就唱此詞勸酒,再飲數杯。佛印大醉,不知
詞中語失。
天色已晚,學士遂令院子扶入書院內,安排和尚睡了。學士心中暗想:“我
一向要勸這和尚還俗出仕,他未肯統口。趁他今日有調戲琴娘之意,若得他與這
小妮子得手時,便是出家不了。那時拿定他破綻,定要他還俗,何怕他不從!好
計,好計!”即喚琴娘到於麵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詞中意?後兩句道:
‘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彆有知何處?’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愛慕你之心。
你可今夜到書院相伴和尚就寢,須要了事,可討執照來。我明日賞你三千貫,作
房奩之資。我與你主張,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喚管家婆來,把你決竹
篦二十,逐出府門!”琴娘聽罷,唬得顫做一團,道:“領東人鈞旨。”離了房
中,輕移蓮步,懷著羞臉,徑來到書院內。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涼床
之上,壁上燈尚明。琴娘無計奈何,坐在和尚身邊,用尖尖玉手去搖那和尚時,
一似蜻蜒搖石柱,螻蟻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裡搖得覺。
話休絮煩。自初更搖起,隻要守和尚省覺,直守到五更,也不省。那琴娘心
中好慌,不覺兩眼淚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
出府門,卻是怎地好?”爭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彈眼淚,卻好彈在佛印
臉上。隻見那佛印颯然驚覺,閃開眼來,壁上燈尚明。去那燈光之下,隻見一個
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邊。佛印大驚道:“你是誰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說?”
琴娘見問,且驚且喜,揣著羞臉,道個萬福道:“賤妾乃日間唱曲之琴娘也。聽
得禪師詞中有愛慕賤妾之心,故夤夜前來,無人知覺。欲與吾師效雲雨之歡,萬
乞勿拒則個!”佛印聽說罷,大驚曰:“娘子差矣!貧僧夜來感蒙學士見愛,置
酒管待,乘醉亂道,此詞豈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見之,無絲有線,吾
這清德一旦休矣。”琴娘聽罷,那裡肯去。佛印見琴娘隻管尤殢不肯去,便道:
“是了!是了!此必是學士教你苦難我來!吾修行數年,止以詩酒自娛,豈有塵
心俗意。你若實對我說,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從,彆無區處。”琴娘見佛印如
此說罷,眼中垂淚道:“此果是學士使我來。如是吾師肯從賤妾雲雨之歡,明日
賞錢三千貫,出嫁良人。如吾師不從,明日喚管家婆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望
吾師周全救我。”道罷,深深便拜。佛印聽罷,嗬嗬大笑。便道:“你休煩惱,
我救你。”遂去書袋內,取出一副紙,有見成文房四寶在卓上,佛印撚起筆來,
做了一隻詞,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緣。分明醉裡亦如然。睡覺來時渾是夢,卻在身邊。
此事怎生言?豈敢相憐!不曾撫動一條弦。傳與東坡蘇學士,觸處封全。”
佛印寫了,意不儘,又做了四句詩:“傳與巫山窈窕娘,休將魂夢惱襄王。禪心
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當下琴娘得了此詞,徑回堂中呈上學士。學士看罷,大喜,自到書院中,見
佛印盤膝坐在椅上。東坡道:“善哉!善哉!真禪僧也!”亦賞琴娘三百貫錢,
擇嫁良人。東坡自此將佛印愈加敬重,遂為入幕之賓。雖妻妾在傍,並不回避。
佛印時時把佛理曉悟東坡,東坡漸漸信心。後來東坡臨終不亂,相傳已證正果,
至今人猶喚為坡仙,多得佛印點化之力。有詩為證:東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
化東坡。若非佛力無邊大,那得慈航渡愛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