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恩又道:“大哥,我與你兄弟之間,再結個兒女親家何如?”施複道:“如此
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兩下聯了姻事,愈加
親熱,杯來盞去,直飲至更餘方止。
朱恩尋扇板門,把凳子兩頭閣著,支個鋪兒在堂中右邊,將薦席鋪上。施複
打開包裹,取出被來丹好。朱恩叫聲:“安置!”將中門閉上,向裡麵去了。施
複吹息燈火,上鋪臥下,翻來覆去,再睡不著。隻聽得雞在籠中不住吱吱喳喳,
想道:“這雞為甚隻管咭咶?”約莫一個更次,眾雞忽然亂叫起來,卻像被什
麼咬住一般。施複隻道是黃鼠狼來偷雞,霍地立起身,將衣服披著急來看這雞。
說時遲,那時快,才下鋪,走不上三四步,隻聽得一時響亮,如山崩地裂,不知
甚東西打在鋪上,把施複嚇得半步也走不動。
且說朱恩同母親、渾家正在那裡飼蠶,聽得雞叫,也認做黃鼠狼來偷,急點
火出來看。才動步,忽聽見這一響,驚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
性命也!怎麼處?”飛奔出來。母、妻也驚駭道:“壞了!壞了!”接腳追隨。
朱恩開了中門,才跨出腳,就見施複站在中間,又驚又喜道:“哥哥,險些兒嚇
殺我也!虧你如何走得起身,脫了這禍?”施複道:“若不是雞叫得慌,起身來
看,此時已為齏粉矣!不知是甚東西打將下來?”朱恩道:“乃是一根車軸閣在
上邊,不知怎地卻掉下來?”將火照時,那扇門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到了。車軸
滾在壁邊,有巴鬥粗大。施複看了,伸出舌頭縮不上去。此時朱恩母、妻見施複
無恙,已自進去了。那雞也寂然無聲。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殺雞,誰想就虧
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殺生。有詩為證:昔聞楊寶酬恩雀,今見施君報
德雞。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殺複何為?
當下朱恩點上燈燭,卷起鋪蓋,取出稻草,就地上打個鋪兒與施複睡了。到
次早起身,外邊卻已下雨。吃過早飯,施複便要回家。朱恩道:“難得大哥到此,
須住一日,明早送回。”施複道:“你我正都在忙時,總然留這一日,各不安穩。
不如早得我回去,等空閒時,大家寬心相敘幾日。”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
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這裡話一日兒。”朱恩母親也出來苦留,施複隻得住下。
到巳牌時分,忽然作起大風,揚沙拔木,非常利害。接著風,就是一陣大雨。朱
恩道:“大哥,天遣你遇著了我,不去得還好。他們過湖的,有些擔險哩!”施
複道:“便是。不想起這等大風,真個好怕人子!”那風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
了。施複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時,朱恩桑葉已采得完備。他家自有船隻,都裝
好了。吃了飯,打點起身。施複意欲還他葉錢,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賢弟,
想你必不受我葉錢,我到不虛文了。但你家中脫不得身,送我去便擔閣兩日工夫。
若有人顧一個搖去,卻不兩便?”朱恩道:“正要認著大哥家中,下次好來往,
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施複見他執意要去,不好阻擋。遂作彆朱恩
母、妻,下了船。
朱恩把船搖動,剛過午,就到了盛澤。施複把船泊住,兩人搬桑葉上岸。那
些鄰家也因昨日這風,卻擔著愁擔子,俱在門首等候消息。見施複到時,齊道:
“好了,回來也!”急走來問道:“他們那裡去了不見?共買得幾多葉?”施複
答道:“我在灘闕遇著親戚家,有些餘葉送我,不曾同眾人過湖。”眾人俱道:
“好造化!不知過湖的怎樣光景哩?”施複道:“料然沒事。”眾人道:“隻願
如此便好。”施複就央幾個相熟的,將葉相幫搬到家裡。謝聲:“有勞!”眾人
自去。渾家接著,道:“我正在這裡憂你,昨日恁樣大風,不知如何過了湖?”
施複道:“且過來見了朱叔叔,慢慢與你細說。”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還了
禮。施複道:“賢弟請坐。大娘快取茶來,引孩子來見丈人。”喻氏從不曾見過
朱恩,聽見叫他是賢弟,又稱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誰。忙忙點
出兩杯茶,引出小廝來。施複接過茶,遞與朱恩。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廝過來,
與朱恩看。朱恩見生得清秀,甚是歡喜,放下茶,接過來抱在手中。這小廝卻如
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施複向渾家說道:“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銀子的,
他家住在灘闕。”喻氏道:“原來就是向年失銀的,如何卻得相遇?”施複乃將
前晚討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會,留住在家,結為兄弟,又與兒女聯姻。
並不要宰雞,虧雞警報,得免車軸之難。所以不曾過湖,今日將葉送回。前後事
細細說了一遍。喻氏又驚又喜,感激不儘,即忙收拾酒肴款待。
正吃酒間,忽聞得鄰家一片哭聲。施複心中怪異,走出來問時,卻是昨日過
湖買葉的翻了船,十來個人都淹死了。隻有一個人得了一塊船板,浮起不死,虧
漁船上救了,回來報信。施複聞得,吃這驚不小。進來說向朱恩與渾家聽了,合
掌向天稱謝。又道:“若非賢弟相留,我此時亦在劫中矣!”朱恩道:“此皆大
哥平昔好善之報,與我何乾!”施複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畢,施複
道:“本該留賢弟閒玩幾日,便是曉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擔誤在此。過了蠶事,
然後來相請。”朱恩道:“這裡原是不時往來的,何必要請。”施複又買兩盒禮
物相送,朱恩卻也不辭。彆了喻氏,解纜開船。施複送出鎮上,方才分手。正是:
隻為還金恩義重,今朝難舍弟兄情。
且說施複是年蠶絲利息比彆年更多幾倍。欲要又添張機兒,怎奈家中窄隘,
擺不下機床。大凡人時運到來,自然諸事遇巧。施複剛愁無處安機床,恰好間壁
鄰家住著兩間小房,連年因蠶桑失利,嫌道住居風水不好,急切要把來出脫,正
湊了施複之便。那鄰家起初沒售主時,情願減價與人。及至施複肯與成交,卻又
道方員無真假,比原價反要增厚,故意作難刁蹬,直征個心滿意足,方才移去,
那房子還拆得如馬坊一般。施複一麵喚匠人修理,一麵擇吉鋪設機床。自己將把
鋤頭去墾機坑,約莫鋤了一尺多深,忽鋤出一塊大方磚來。揭起磚時,下麵圓圓
一個壇口,滿滿都是爛米。施複說道:“可惜這一壇米,如何卻埋在地下?”又
想道:“上邊雖然爛了,中間或者還好。”丟了鋤頭,把手去捧那爛米,還不上
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東西來。舉目看時,不是彆件,卻是腰間細,兩頭趫,
湊心的細絲錠兒。施複欲待運動,恐怕被匠人們撞見,沸揚開去,急忙原把土泥
掩好,報知渾家。直至晚上,匠人去後,方才搬運起來,約有千金之數。夫妻們
好不歡喜!
施複因免了兩次大難,又得了這注財鄉,愈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
竭力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強,因此裡中隨有長者之名。夫妻依舊省吃儉
用,晝夜營運。不上十年,就長有數千金家事。又買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開起
三四十張綢機,又討幾房家人小廝,把個家業收拾得十分完美。兒子觀保,請個
先生在家,教他讀書,取名德胤。行聘禮定了朱恩女兒為媳。俗語說得好:六親
合一運。那朱恩家事也頗頗長起。二人不時往來,情分勝如嫡親。
話休煩絮。且說施複新居房子,彆屋都好,惟有廳堂攤塌壞了,看看要倒,
隻得興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慣了,不做財主身分,日逐也隨著做工
的搬瓦弄磚,拿水提泥。眾人不曉得他是勤儉,都認做借意監工,沒一個敢怠惰
偷力。工作半月有餘,擇了吉日良時,立柱上梁。眾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止存
施複一人,兩邊檢點柱腳,若不平準的,便把來墊穩,看到左邊中間柱腳歪斜,
把磚去墊。偏有這等作怪的事,左墊也不平,右墊又不穩。索性拆開來看,卻原
來下麵有塊三角沙石,尖頭正向著上邊,所以墊不平。乃道:“這些匠工精鳥賬!
這塊石怎麼不去了,留在下邊?”便將手去一攀,這石隨手而起。拿開石看時,
到吃一驚。下麵雪白的一大堆銀子,其錠大小不一。上麵有幾個一樣大的,腰間
都束著紅絨,其色甚是鮮明。又喜又怪,喜的是得這一大注財物,怪的是這幾錠
紅絨束的銀子,他不知藏下幾多年了,顏色還這般鮮明。當下不管好歹,將衣服
做個兜兒,抓上許多,原把那塊石蓋好,飛奔進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見,連
忙來問:“是那裡來的?”施複無暇答應。見兒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觀保快
同我來!”口中便說,腳下亂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來至外邊,教兒子看
守,自己勻幾次搬完,這些匠人酒還吃未完哩。施複搬完了,方與渾家說知其故。
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門閉上,將銀收藏,約有二千餘金。紅絨束的,止有八錠,
每錠準準三兩。收拾已完,施複要拜天地,換了巾帽長衣,開門出來。那些匠人,
手忙腳亂,打點安柱上梁。見柱腳倒亂,乃道:“這是誰個弄壞了?又要費一番
手腳。”施複道:“你們墊得不好,須還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長所為,誰
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曉其中奧妙?施複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時正是
卯時了,快些豎起來!”眾匠人聞言,七手八腳,一會兒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
裡邊托出一大盤拋梁饅首,分散眾人。鄰裡們都將著果酒來與施複把盞慶賀,施
複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興頭,就吃得個半醺。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複送客去後,將巾帽長衣脫下,依原隨身短衣,相幫眾人。到巳牌時分,
偶然走至外邊,忽見一個老兒龐眉白發,年約六十已外,來到門首,相了一回,
乃問道:“這裡可是施家麼?”施複道:“正是,你要尋那個?”老兒道:“要
尋你們家長,問句話兒。”施複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話說?請裡麵坐了。”
那老兒聽見就是家主,把他上下隻管瞧看,又道:“你真個是麼?”施複笑道:
“我不過是平常人,那個肯假!”老兒舉一舉手,道:“老漢不為禮了,乞借一
步話說。”拉到半邊,問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時上梁安柱麼?”施複道:“正
是。”老兒又道:“官人可曾在左邊中間柱下得些財采?”施複見問及這事,心
下大驚,想道:“他卻如何曉得?莫不是個仙人?”因道著心事,不敢隱瞞,答
道:“果然有些。”老兒又道:“內中可有八個紅絨束的錠麼?”施複一發駭異,
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這般詳細?”老兒道:“這八錠銀子,乃是老
漢的,所以知得。”施複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卻在我家柱下?”老兒道:
“有個緣故。老漢叫做薄有壽,就住在黃江南鎮上,止有老荊兩口,彆無子女。
門首開個糕餅、饅頭等物點心鋪子,日常用度有餘,積至三兩,便傾成一個錠兒。
老荊孩子氣,把紅絨束在中間,無非尊重之意。因牆卑室淺,恐露人眼目,縫在
一個暖枕之內,自謂萬無一失。積了這幾年,共得八錠,以為老夫妻身後之用,
儘有餘了。不想今早五鼓時分,老漢夢見枕邊走出八個白衣小廝,腰間俱束紅絛,
在床前商議道:‘今日卯時,盛澤施家豎柱安梁,親族中應去的,都已到齊了,
我們也該去矣!’有一個問道:‘他們都在那一個所在?’一個道:‘在左邊中
間柱下。’說罷,往外便走。有一個道:‘我們住在這裡一向,如不彆而行,覺
道忒薄情了。’遂俱覆轉身向老漢道:‘久承照管,如今卻要拋撇,幸勿見怪!’
那時老漢夢中,不認得那八個小廝是誰,也不曉得是何處來的。問他道:‘八位
小官人是幾時來的?如何都不相認?’小廝答道:‘我們自到你家,與你隻會得
一麵,你就把我們撇在腦後,故此我們便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又指腰間紅
絛道:‘這還是初會這次,承你送的,你記得了麼?’老漢一時想不著幾時與他
的,心中止掛欠無子,見其清秀,欲要他做個乾兒,又對他道:‘既承你們到此,
何不住在這裡?父子相看,幫我做個人家,怎麼又要往彆處去?’八個小廝笑道:
‘你要我們做兒子,不過要送終之意。但我們該旺處去的,你這老官兒消受不起!’
道罷,一齊往外而去。老漢此時覺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門首,再三留
之,頭也不回。惟聞得說道:‘天色晏了,快走罷!’一齊亂跑。老漢追將上去,
被草根絆了一交,驚醒轉來。與老荊說知,就疑惑這八錠銀子作怪。到早上拆開
枕看時,都已去了。欲要試驗此夢,故特來相訪,不想果然。”
施複聽罷,大驚道:“有這樣奇事!老翁不必煩惱,同我到裡麵來坐。”薄
老道:“這事已驗,不必坐了。”施複道:“你老人家許多路來,料必也餓了,
見成點心吃些去也好。”這薄老兒見留他吃點心,到也不辭,便隨進來。隻見新
豎起三間堂屋,高大寬敞,木材巨壯,眾匠人一個個乒乒乓乓,耳邊惟聞斧鑿之
聲,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為何這般勤謹?大凡新豎屋那日,定有個犒勞筵席,
利市賞錢。這些匠人打點吃酒要錢,見家主進來,故便假殷勤討好。薄老兒看著
如此熱鬨,心下嗟歎道:“怪道這東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處去,原來他家
恁般興頭!咦,這銀子卻也勢利得狠哩!”不一時,來至一小客座中。施複請他
坐下,急到裡邊向渾家說知其事。喻氏亦甚怪異,乃對施複道:“這銀子既是他
送終之物,何不把來送還,做個人情也好。”施複道:“正有此念,故來與你商
量。”喻氏取出那八錠銀子,把塊布兒包好。施複袖了,分付討些酒食與他吃,
複到客座中,摸出包來,道:“你看,可是那八錠麼?”薄老兒接過打開一看,
分毫不差,乃道:“正是這八個怪物!”那老兒把來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對著
銀子說道:“我想你縫在枕中,如何便會出來,黃江涇到此有十裡之遠,人也怕
走,還要趁個船兒。你又沒有腳,怎地一回兒就到了這裡?”口中便說,心下又
轉著苦掙之難,失去之易,不覺眼中落下兩點淚來。施複道:“老翁不必心傷!
小子情願送還,贈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漢無福享
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討恁般煩惱吃!”施複道:
“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無妨。”薄老隻把手來搖道:“不要!不要!老漢也是
個知命的,勉強來,一定不妙!”
施複因他堅執不要,又到裡邊與渾家商議。喻氏道:“他雖不要,隻我們心
上過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這十錠不起,一二錠量也不打緊。”施複道:
“他執意一錠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個道理在此,把兩錠裹在饅頭裡,少
頃送與他作點心。到家看見,自然罷了,難道又送來不成?”施複道:“此見甚
妙!”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複對麵相陪。薄老道:“沒事打
攪官人,不當人子。”施複道:“見成菜酒,何足掛齒!”當下三杯兩盞,吃了
一回。薄老兒不十分會飲,不覺半醉。施複討飯與他吃罷,將要起身作謝,家人
托出兩個饅頭。施複道:“兩個粗點心,帶在路上去吃。”薄老道:“老漢酒醉
飯飽,連夜飯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點心?”施複道:“總不吃,帶回家去
便了。”薄老兒道:“不消得!不消得!老漢家中做這項生意的,日逐自有,官
人留下賞人罷!”施複把來推在袖裡道:“我這饅頭餡好,比你鋪中滋味不同,
將回去吃,便曉得。”那老兒見其意殷勤,不好固辭,乃道:“沒甚事到此,又
吃又袖,罪過!罪過!”拱拱手道:“多謝了!”往外就走。施複送出門前,那
老兒自言自語道:“來便來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複見他醉了,恐怕
遺失了這兩個饅頭,乃道:“老翁,不打緊!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那老
兒點頭道:“官人,難得你這樣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複喚個家人,分付
道:“你把船送這大伯子回去,務要送至家中,認了住處,下次好去拜訪。”家
人應諾。
薄老兒相辭下船,離了鎮上,望黃江涇而去。那老兒因多了幾杯酒,一路上
問長問短,十分健談。不一時已到,將船泊住,扶那老兒上岸,送到家中。媽媽
接著,便問:“老官兒,可有這事麼?”老兒答道:“千真萬真!”口中便說,
卻去袖裡摸出那兩個饅頭,遞與施複家人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這
饅頭轉送你當茶罷。”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卻把與我?”
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領過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
家人再三推卻不過,隻得受了,相彆下船,依舊搖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纜好,
拿著饅頭上岸。恰好施複出來,一眼看見,問道:“這饅頭我送薄老官的,你如
何拿了回來?”答道:“是他轉送小人當茶,再三推辭不脫,勉強受了他的。”
施複暗笑道:“原來這兩錠銀那老兒還沒福受用,卻又轉送彆人。”想道:“或
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分付道:“這兩個饅頭滋味,比彆的不同,莫
要又與彆人。”答應道:“小人曉得!”那人來到裡邊尋著老婆,將饅頭遞與。
還未開言說是那裡來的,被夥伴中叫到外邊吃酒去了。原來那人已有兩個兒女,
正害著疳膨食積病症。當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見,偷去吃了,
到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換些彆樣點心哄他罷!”即便走來向主母道:“大
娘,丈夫適才不知那裡拿這兩個饅頭,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儻看見偷吃了,
這病卻不一發加重?欲要求大娘換甚不傷脾胃的點心,哄那兩個男女。”說罷,
將饅頭放在桌上。喻氏不知詳細,遂揀幾件付與他去,將饅頭放過。少頃,施複
進來,把薄老轉與家人饅頭之事,說向渾家,又道:“誰想到是他的造化!”喻
氏聽了,乃知把來換點心的就是。答道:“元來如此,卻也奇異!”便去拿那兩
個饅頭,遞與施複道:“你拍這饅頭開來看。”施複不知何意,隨手拍開,隻聽
得桌上當的一響,舉目看時,乃是一錠紅絨束的銀子!問道:“饅頭如何你又取
了他的?”喻氏將那婆娘來換點心之事說出。夫妻二人,不勝嗟歎。方知銀子趕
人,麾之不去;命裡無時,求之不來。
施複因憐念薄老兒,時常送些錢米與他,到做了親戚往來。死後,又買塊地
兒殯葬。後來施德胤長大,娶朱恩女兒過門,夫妻孝順。施複之富,冠於一鎮。
夫婦二人,各壽至八十外,無疾而終。至今子孫蕃衍,與灘闕朱氏,世為姻誼雲。
有詩為證:六金還取事雖微,感德天心早鑒知。灘闕巧逢恩義報,好人到底得便
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