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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卷 隋煬帝逸遊召譴(2 / 2)

使命促督,民間有配著造船一隻者,家產破用皆儘,猶有不足。枷項笞背,然後

鬻賣子女以供官費。到得開河功役漸次將成,龍舟亦就。帝大喜,將幸江都。命

越王侗留守東都。宮女半不隨駕,爭攀號留。且言遼東小國,不足以煩大駕,願

遣將征之。帝意不回,作詩留彆宮人雲:

“我夢江南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彆隻今年。”

車駕既行,師徒百萬,離都旬日。長安貢禦車女袁寶兒,年十五,腰肢纖墮,

騃憨多態,帝寵愛特厚。時洛陽進合蒂迎輦花,雲:“得之嵩山塢中,人不知其

名。采花者異而貢之。”會帝駕適至,因以“迎輦”名之。帝令寶兒持之,號曰

司花女。時詔虞世南草《征遼指揮德音敕》,寶兒持花侍側,注視久之。帝謂世

南曰:“昔傳飛燕可掌上舞,朕常謂儒生飾於文字,豈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寶兒,

方昭前事。然多憨態,今注目於卿。卿才人,可便作詩嘲之。”世南應詔,為絕

句雲:

學畫鶯黃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寵,長把花枝傍輦行。

帝大悅。

既至汴京,帝禦龍舟,蕭後乘鳳舸。於是吳越取民間女年十五六歲者五百人,

謂之殿腳女,至龍舟、鳳舸。每船用彩纜十條,每條用殿腳女十人,嫩羊十口,

令殿腳女與羊相間而行。時方盛暑,翰林學士虞世基獻計,請用垂柳栽於汴渠兩

堤上。一則樹根四散,鞠護河堤;二則牽舟之人,庇其陰;三則牽舟之羊,食其

葉。上大喜。詔民間獻柳一株,賞一匹絹。百姓競獻之。又令親種,帝自種一株,

群臣次第皆種,方及百姓。時有謠言曰:“天子先栽,然後百姓栽。”栽與災同

音,蓋妖讖也。栽畢,取禦筆寫賜垂柳姓楊,曰楊柳也。時舳艫相繼,連接千裡,

自大梁至淮口,聯綿不絕。錦帆過處,香聞數裡。一日,帝將登龍舟,憑殿腳女

吳絳仙肩,喜其媚麗,不與群輩等,愛之,久不移步。絳仙善畫長蛾眉,帝色不

自禁。回輦,召絳仙,將拜婕妤。蕭後性妒忌,故不克諧。帝寢興罷,擢為龍舟

首楫,號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腳女爭效為長蛾眉。司宮吏日給螺子黛五斛,號為

蛾綠。螺子黛出波斯國,每顆值十金。後徵賦不足,雜以銅黛給之。獨絳仙得賜

螺黛不絕。帝每倚簾視絳仙,移時不去。顧內謁者曰:“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

絳仙真可療饑矣。”因吟《持楫篇》賜之曰:“舊曲歌桃葉,新妝豔落梅。將身

傍輕楫,知是渡江來。”詔殿腳女千輩唱之。時越溪進耀光綾,綾紋突起,時有

光彩。帝獨賜司花女及絳仙,他人莫預。蕭後恚憤不懌,由是二姬稍稍不得親幸,

帝常登樓憶之,題《東南柱》二篇雲:“黯黯愁侵骨,綿綿病欲成。須知潘嶽鬢,

大半為多情。”又雲:“不信長相憶,絲從鬢裡生。閒來倚檻立,相望幾含情。”

殿腳女自至廣陵,悉命備月觀行宮。絳仙輩亦不得親侍寢殿。有郎將自瓜州

宣事回,進合歡果一器。帝命小黃門以一雙馳騎賜絳仙。遇馬上搖動,合歡蒂解。

絳仙拜賜,因附紅箋小簡上進曰:“驛騎傳雙果,君王寵念深。寧知辭帝裡,無

複合歡心。”帝覽之,不悅。顧小黃門曰:“絳仙如何辭怨之深也?”黃門拜而

言曰:“適走馬搖動,及月觀,果已離解,不複連理。”帝因言曰:“絳仙不獨

容貌可觀,詩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謝左貴嬪乎?”帝嘗醉遊後宮,偶見宮

婢羅羅者,悅而私之。羅羅畏蕭後,不敢迎帝。因托辭以程姬之疾,不可薦寢。

帝乃嘲之曰:“個人無賴是橫波,黛染隆顱簇小峨。幸好留儂伴成夢,不留儂住

意如何?”

帝自達廣陵。沉湎滋深,荒淫無度,往往為妖祟所惑。嘗遊吳公宅雞台,恍

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帝幼年與後主甚善,乃起迎之,都忘其已死。後主尚喚帝為

殿下。後主戴青紗皂幘,青綽袖,長裾,綠錦純綠紫紋方平履。舞女數十,羅侍

左右。中有一女殊色,帝屢目之。後主雲:“殿下不識此人耶?即張麗華貴妃也。

每憶桃葉山前乘戰艦與此妃北渡。爾時麗華最恨,方倚臨春閣,試夋兔郭抃紫

毫筆,書小砑紅綃,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終,見韓擒虎躍青驄馬,擁萬甲騎直

來衝人,都不存去就之禮,以至有今日!”言罷,即以綠文測海酒蠡,酌紅梁新

釀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後庭花》。麗華白後主,辭以拋擲歲久,

自井中出來,腰肢粗巨,無複往時姿態。帝再三強之,乃徐起舞,終一曲。後主

問帝:“蕭妃何如此人?”帝曰:“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後主複誦詩十

數篇。帝不記之,獨愛《小窗詩》及《寄侍兒碧玉詩》。《小窗詩》雲:“午醉

醒來晚,無人夢自驚。夕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寄碧雲》雲:“離彆腸應

斷,相思骨合銷。愁魂若非散,憑仗一相招。”麗華拜求帝賜一章。帝辭以不能。

麗華笑曰:“嘗聞‘此處不留儂,會有留儂處’,安得言不能耶?”帝強為之,

操筆立成,曰:“見麵無多事,聞名爾許時。坐來生百媚,實個好相知。”麗華

捧詩,赧然不懌。後主問帝:“龍舟之遊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

仍此逸遊。大抵人生各圖快樂,向時何見罪之深耶?三十六封書,至今使人怏怏

不悅。”帝忽悟其已死,叱之曰:“何今日尚呼我為殿下,複以往事相訊耶?”

恍惚不見,帝兀然不自知,驚悸移時。

帝後禦龍舟,中道聞歌者甚悲,其辭曰:“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

挽龍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少。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

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屍,

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帝聞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曉不得其人,帝頗

徬徨,通夕不寐。帝知世事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願從。揚州朝百官,

天下朝貢使無一人至者。有來者,在途遭兵奪其貢物。帝猶與群臣議,詔十三道

起兵,誅不朝貢者。帝深識玄象,常夜起觀星,乃召太史令袁充,問曰:“天象

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惡!賊星逼帝座甚急,恐禍起旦夕!原陛下遽

修德滅之。”帝不樂,乃起,入便殿,索酒自歌曰:“宮木陰濃燕子飛,興亡自

古漫成悲。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豔戀紅輝。”

歌竟,不勝其悲。近侍奏:“無故而歌甚悲,臣皆不曉。”帝曰:“休問!

他日自知也。”俛首不語。召矮民王義問曰:“汝知天下將亂乎?”義泣對曰:

“臣遠方廢民,得蒙上貢,進入深宮,久承恩澤,又常自宮,以近陛下。天下大

亂,固非今日;履霜堅冰,其漸久矣。臣料大禍,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

早告我也?”義曰:“臣惟不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沾襟,曰:“子為我

陳敗亂之理,朕貴知其故也。”明日,義上書曰:“臣本出南楚卑薄之地,逢聖

明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臣本侏儒,性尤蒙滯。出入左右,積有年歲。

濃被聖私,皆逾素望。侍從乘輿,周旋台閣。臣雖至鄙,酷好窮經。頗知善惡之

本源,少識興亡之所以。還往民間,周知利害。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

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謀諫莫從。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萬艘,

宮闕遍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穀。征遼者百不存十,歿葬者十未有一。

帑藏全虛,穀粟湧貴。乘輿竟往,行幸無時。兵人侍從,常守空宮。遂令四方失

望,天下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數。子弟死於兵役,老弱困於蓬蒿。兵屍

如嶽,餓莩盈郊。狗彘厭人之肉,鳶魚食人之餘。臭聞千裡,骨積高原。陰風無

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裡無煙。萬民剝落,不保朝昏。父遺幼子,

妻號故夫。孤苦何多,饑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誰知。人主愛人,一何至此!

陛下聖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即令賜死。臣下相顧,箝結自全。龍逢複

生,安敢議奏!左右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逢富

貴。陛下惡過,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乾戈遍於

四方。生民已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惟:若何為計?陛下欲興師,則兵

吏不順;欲行幸,則將衛莫從。適當此時,何以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特加

愛民,聖慈雖切救時,天下不可複得。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之崩,一木不

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急至此,安敢不言!臣

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儘。”帝省義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

國,不死之主乎?”義曰:“陛下尚猶蔽飾己過!陛下常言:吾當跨三皇,超五

帝,下視商周,使萬世不可及。今日之勢如何?能自複回都輦乎?”帝再三加歎。

義曰:“臣昔不言,誠愛生也。今既具奏,願以死謝。天下方亂,陛下自愛。”

少選,左右報曰:“義自刎矣!”帝不勝悲傷,命厚葬焉。

時值閣裴虔通,虎賁郎將司馬德戡,左右屯衛將軍宇文化及,將謀作亂。因

請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其奏,即下詔雲:“寒暑迭用,所以成歲功也;日月

代明,所以均勞逸也。故士子有遊息之談,農夫有休養之節。谘爾髦眾,服役甚

勤,執勞無怠。埃垢溢於爪發,蟣虱結於兜鍪。朕甚憫之。俾爾休番,從便嬉戲,

無煩方朔滑稽之請,而從衛士旆上之文。朕於侍從之間,可謂恩矣!可依前件施

行。”

不數日,忽中夜聞外切切有聲。帝急起,衣冠禦內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

起。司馬德戡攜白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終年重祿養汝,吾無負汝,汝何得負

我!”帝常所幸朱貴兒在帝傍,謂德戡曰:“三日前,帝慮侍衛秋寒,詔宮人悉

絮袍褲,帝自臨視。造數千領,兩日畢功。前日頒賜,爾等豈不知也?何敢迫脅

乘輿!”乃大罵德戡。德戡斬之,血濺帝衣。德戡前數帝罪,且曰:“臣實負陛

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為賊據。陛下歸亦無門,臣生亦無路。臣已虧臣節,

雖欲複已不可得也。願得陛下首以謝天下!”乃攜劍逼帝。帝複叱曰:“汝豈不

知諸侯之血入地,大旱三年,況天子乎?死自有法!”命索藥酒,不得。左右進

練巾,逼帝入閣自經死。蕭後率左右宮娥,輟床頭小版為棺斂,粗備儀衛,葬於

吳公台下。即前此帝與陳後主相遇處也。初,帝不愛第三子齊王暕,見之常切

齒。每行幸,輒錄以自隨。及是難作,謂蕭後曰:“得非阿孩耶?”阿孩,齊王

暕小字也。司馬德戡等既弑帝,即馳遣騎兵執齊王暕於私第,倮跣驅至當街。

暕曰:“大家計必殺兒,願容兒衣冠就死。”猶意帝遣人殺之。父子見殺,至

死不明,可勝痛悼!

後唐文皇太宗皇帝,提兵入京,見迷樓,太宗歎曰:“此皆民膏血所為也!”

乃命放出諸宮女,焚其宮殿,火經月不滅。前謠、前詩,無不應驗,方知煬帝非

天亡之也。後人有詩:千裡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錦帆未落乾戈起,惆

悵龍舟不更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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