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_醒世恒言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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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2 / 2)

商量,怎就著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

房德道:“十分少,隻得在庫上撮去。”貝氏道:“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兒!

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

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隻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

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

也急做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

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到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

“你有甚麼法兒?”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

果了他性命,豈不乾淨!”隻這句話,惱得房德穩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

婦!當初隻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

夥,險些兒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

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於心何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

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惡?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沒理時,便不要聽,

何消大驚小怪。”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

你,至今恨我麼?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日逐所需,哪一件不虧我支持?

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舍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佯為不禮,激

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

盜,又沒蘇秦那般誌氣,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與我什麼

相乾?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房德道:“難道是假意?”貝氏笑道:

“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

至親至戚,犯到手裡,尚不肯順情;何況他與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

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了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定有贓物窩頓,指

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壞,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

夥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

休。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當初放我,

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彆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

頭掉轉,不肯相見,並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壞了人。”貝氏又歎道:“他說往

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彆件,隻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

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麼?”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那李勉與

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

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

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幾多時。”房德道:“他那

裡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

也不誠。”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語。貝

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

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兒了帳,隻怕當做越

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

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

古道:先下手為強。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聞說至此,暗

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

無一字題起,恐沒這心腸。”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

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彆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

房德道:“卻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萬分親熱,衙門中人不知

來曆,必定問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

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

敢當麵笑你,背後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這個還算小可的事。

那李勉與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兒最是

古怪,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隻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

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醜。”房德初時,原怕

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

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透,不然,幾乎反害自己。

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屍首也難出脫!”貝

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幾個心腹人答應,其餘都打發去了。將他主

仆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後把書院放了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屍

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那時人隻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

“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

得入港,又改過念頭,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房德依著老

婆,真個住下。有詩為證:

猛虎口中劍,長蛇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房德夫妻在房說話時,那婆娘一味不舍

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聽。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

恣意調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焦躁,便覆在間壁牆上聽他們爭多

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聽得十分仔細,到吃了一驚。想道:“原來我主曾

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

尚且如此,何況我奴仆之輩。倘稍有過失,這性命一發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

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

一點陰騭。”卻又想到:“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遂

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隻見支成在廂房

中烹茶,坐於檻上,執著扇子打盹,也不去驚醒他。竟踅入書室,看王太時,卻

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據案而坐,展玩書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

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幾時?”李勉被這驚不小,急問:“禍從何來?”

路信扯到半邊,將適才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

通報,如今不走,少頃便不能免禍了!”李勉聽了這話,驚得身子猶如吊在冰桶

裡,把不住的寒顫,向著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性命定然

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

“相公不要高聲,恐支成聽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李勉道:“但我走了,

遺累足下,於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後,亦自遠遁,不

消慮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隨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

人,情願執鞭隨鐙。”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遂叫王太,一連十

數聲,再沒一人答應。跌足叫苦道:“他們都往那裡去了?”路信道:“待小人

去尋來。”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後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

帶來。”急出書室,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

也不在。原來支成登東廝去了。路信隻道被他聽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

複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聽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

及管家矣。”

李勉又吃了一驚,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著路信踉踉蹌

蹌搶出書院。做公的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並作一步,奔出了儀

門外。見有三騎馬係著,是俟候縣令、主簿、縣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計,對馬

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門拜客,快帶馬來!”那馬夫曉得李勉是縣主貴客,且又

縣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李勉剛剛上馬,王太撞至馬前,手中

提著一雙麻鞋,問道:“相公往何處去?”路信撮口道:“相公要往西門拜客,

你們通到那裡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壞了,上街去買,相公拜那個客?”路

信道:“你跟來罷了,問怎的?”又叫馬夫帶那騎馬與他乘坐,齊出縣門,馬夫

在後跟隨。路信分付道:“頃刻就來,不消你隨了。”那馬夫真個住下。離了縣

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馬如飛而走。王太見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

不上一箭之地,兩個家人,也各提著麻鞋而來,望見家主,便閃在半邊,問道:

“相公往那裡去?”李勉道:“你且莫問,快跟來便了。”話還未了,那馬已跑

向前去,二人負命的趕,如何跟得上。看看近西門,早有兩人騎著生口,從一條

巷中橫衝出來。路信舉目觀看,不是彆人,卻是乾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二人

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路信見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生口,

何不借陳乾辦的暫用?”李勉暗地意會,遂收韁勒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

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生口與管家一乘,少頃便來!”二人巴不

能奉承得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麵前,增添些好言語,可有不肯的理麼?連聲答

應道:“相公要用,隻管乘去。”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趕到,走得汗淋氣

喘。陳顏二人將鞭韁遞與兩個家人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韁,二十個

馬蹄,如撒鈸相似,循著大道,望常山一路飛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龍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且說支成上了東廝轉來,烹了茶,捧進書室,卻不見了李勉。隻

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尋一過,也沒個影兒,想道:“是了,一定兩日久坐在此,

心中不舒暢,往外閒遊去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還不見進來。走出書院去觀看,

剛至門口,劈麵正撞著家主。元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點

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麼?”支成道:“不見,想隨李相公出外

閒走去了。”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隻見陳顏來到。房德問道:

“曾見李相公麼?”陳顏道:“方才在西門遇見。路信說要往那裡去拜客。連小

人的生口,都借與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個馬,飛跑如雲,正不知有甚緊事。”

房德聽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問,複轉身,原入私衙,報與

老婆知得。那婆娘聽說走了,到吃一驚道:“罷了!罷了!這禍一發來得速矣。”

房德見老婆也著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

短,如今到弄出事來了。”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

其間,說不得了。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幾個心腹人,連夜追趕前去,扮作強盜,

一齊砍了,豈不乾淨!”

房德隨喚陳顏進衙,與他計較。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隻好趨

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習慣;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性命。小

人到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眾,教他一個也逃不脫!”房德歡喜道:“你且說

有甚妙策?”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

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爛醉方歸。小人見他來曆蹺蹊,行跡詭秘,有心去察

他動靜。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人,徑到此人之家,留

飲三日方去。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都不肯說。有一個人悄對小人說:

‘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之頭,又能飛行,頃刻百裡;且是極有義氣,曾與

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蹤於此。’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隻說被李

勉陷害,求他報仇。若得應允,便可了事,可不好麼?”房德道:“此計雖好,

隻恐他不肯。”陳顏道:“他見相公是一縣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還怕連

禮物也未必肯受哩!”貝氏在屏風後聽得,便道:“此計甚妙!快去求之。”房

德道:“將多少禮物送他?”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

矣。”貝氏一力攛掇,備就了三百金禮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

家裡。原來卻住在一條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鄰舍,好不寂靜。陳顏留房德到裡邊

坐下,點起燈火,向壁縫中張看,那人還未曾回。走出門口觀望,等了一回,隻

見那人又是爛醉,東倒西歪的,撞入屋裡去了。陳顏奔入報知,房德起身就走。

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與他,這事方諧。”房德點頭道是。

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啞氣

答道:“本縣知縣相公,在此拜訪義士。”那人帶醉說道:“咱這裡沒有什麼義

士。”便要關門。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

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彆。”那人道:“既

如此,到裡麵來。”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兒,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坐,

點將燈燭熒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士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

識荊,深慰平生。”那人將手扶住道:“足下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

了體麵。況咱並非什麼義士,不要錯認了。”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

有差錯之理!”教陳顏、支成將禮物獻上,說道:“些小薄禮,特獻義士為鬥酒

之資,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為家,無一技一能,何敢

當義士之稱?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

自房某一點血誠,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恁般厚禮,

卻是為何?”房德道:“請義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

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房某負戴

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有聶政、荊軻之技,

故敢鬥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

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

大事?況殺人勾當,非通小可,設或被人聽見這話,反連累咱家,快些請回!”

言罷轉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

祛暴,濟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風。今房某身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憐,料想此仇永

不能報矣!”道罷,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隻道是真情,方道:

“足下真個有冤麼?”房德道:“若沒大冤,怎敢來求義士?”那人道:“既恁

樣,且坐下,將冤抑之事並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可行則行,可止則

止。”兩下遂對麵而坐,陳顏、支成站於傍邊。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說:“李

勉昔年誣指為盜,百般毒刑拷打,陷於獄中,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性命,皆被人

知覺,不致於死。幸虧後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今又與王太同來挾製,索詐千

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適來連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

顏太守來擺布。”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那人聽畢,大怒道:“原來足

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

賊,為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複命。”房德道:“多感義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

事成之日,另有厚報。”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個希圖

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

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異人也!”權將禮物收回,待他複命時

再送。有詩為證:

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誰謂奸雄舌,能違烈士心?

話分兩頭。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客,隻管亂跑,

正不知為甚緣故。一口氣就行了三十餘裡,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

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後麵

有人追趕;在路也無半句言語,隻管趲向前去。約莫有二更天氣,共行了六十多

裡,來到一個村鎮,已是井陘縣地方。那時走得口中又渴,腹內又饑,馬也漸漸

行走不動。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徑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見

一家門兒半開半掩,還在那裡收拾家夥,遂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生口卸了鞍

轡,係在槽邊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潔淨所在,與我們安歇。”店家

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潔淨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間在此。”

教小二掌燈引入房中。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氣喘籲籲。王太忍不住問道:

“請問相公,那房縣主惓惓苦留,後日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

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般勞碌!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

來,是甚意故?”李勉歎口氣道:“汝那知就裡?若非路管家,我與汝死無葬身

之地矣!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儘了,顧得什麼行李、辛苦?”王太驚問其故。

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

人,走進來盤問腳色,說道:“眾客長做甚生意?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

李勉一肚子氣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甚長,請坐下了,待我

細訴。”乃將房德為盜犯罪,憐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遊遇見,

留回厚款,今日午後,忽然聽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後之

事,細說一遍。王太聽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店主人也不勝嗟歎。

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趕路。”店主

人答應出去。隻見床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

殺氣騰騰。嚇得李勉主仆魂不附體,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

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

之人。適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陷,謀他性命,求咱來行刺。那知這賊子恁

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李勉連忙

叩下頭去,道:“多感義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謝莫謝,咱暫去便來。”

即出庭中,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主仆都驚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

知再來還有何意。懷著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有詩為證:

奔走長途氣上衝,忽然床下出青鋒。一番衷曲殷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

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妻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時分,

忽聽得庭前宿鳥驚鳴,落葉亂墜,一人跨入堂中。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個義

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驚且喜,向前迎接。那義士全不謙讓,

氣忿忿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稱謝,方欲啟問,隻見那義士

怒容可掬,颼地掣出匕首,指著罵道:“你這負心賊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

不思報效,反聽婦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該悔過,卻又假捏虛詞,

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於不義。剮你這負心賊一萬刀,方出咱這

點不平之氣!”房德未及措辨,頭已落地。驚得貝氏慌做一堆,平時且是會話會

講,到此心膽俱裂,一張嘴猶如膠漆粘牢,動彈不得。義士指著罵道:“你這潑

賤狗婦!不勸丈夫為善,反唆他傷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托地跳

起身來,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發,右膝捺住兩腿。這婆娘連叫:“義士

饒命!今後再不敢了。”那義士罵道:“潑賤淫婦!咱也到肯饒你,隻是你不肯

饒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臍下。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

五臟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隻道這狗婦肺肝

與人不同,原來也隻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下首級,兩顆頭

結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中血汙,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

踰垣而去。說時義膽包天地,話起雄心動鬼神。

再說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時分,忽見一道金光,從庭中飛入,眾人

一齊驚起,看時正是那義士,放下革囊,說道:“負心賊已被咱刳腹屠腸,今攜

其首在此!”向革囊中取出兩顆首級。李勉又驚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義,

千古所無!請示姓名,當圖後報。”義士笑道:“咱自來沒有姓名,亦不要人酬

報。前咱從床下而來,日後設有相逢,竟以‘床下義士’相呼便了。”道罷,向

懷中取一包藥兒,用小指甲挑了少許,彈於首級斷處。舉手一拱,早已騰上屋簷,

挽之不及,須臾不知所往。李勉見棄下兩個人頭,心中慌張,正在擺布。可霎作

怪!看那人頭時,漸漸縮小,須臾化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

信取些錢鈔,還了店家,收拾馬匹上路。說話的,據你說,李勉共行了六十多裡

方到旅店,這義士又無牲口,如何一夜之間,往返如風?這便是前麵說起,頃刻

能飛行百裡,乃劍俠常事耳。那義士受房德之托,不過黃昏時分,比及追趕,李

勉還在途中馳驟,未曾棲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來,有風無影,所以伏

於床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劍術妙處。

且說李勉當夜無話,次日起身,又行了兩日,方到常山,徑入府中,拜謁太

守。故人相見,喜隨顏開,遂留於衙署中安歇。顏太守也見沒有行李,心中奇怪,

問其緣故。李勉將前事一一訴出,不勝駭異。過了兩日,柏鄉縣將縣宰夫妻被殺

緣由,申文到府。原來是夜陳顏、支成同幾個奴仆,見義士行凶,一個個驚號鼠

竄,四散潛躲,直至天明,方敢出頭。隻見兩個沒頭屍首,橫在血泊裡,五臟六

腑,都摳在半邊,首級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連天,報知主

簿、縣尉,俱吃一驚,齊來驗過。細詢其情,陳顏隻得把房德要害李勉,央人行

刺始末說出。主簿、縣尉,即點起若乾做公的,各執兵器,押陳顏作眼,前去捕

獲刺客。那時哄動合縣人民,都跟來看。到了陳顏間壁,打將入去,惟有幾間空

房,那見一個人影。主簿與縣尉商議申文,已曉得李勉是顏太守的好友,從實申

報,在他麵上,怕有乾礙;二則又見得縣主薄德,乃將真情隱過。隻說半夜被盜

越入私衙,殺死縣令夫婦,竊去首級,無從捕獲。兩下周全其事。一麵買棺盛殮。

顏太守依擬,申文上司。那時河北一路,是安祿山專製,知得殺了房德,豈不去

了一個心腹,倒下回文,著令嚴加緝獲。李勉聞了這個消息,恐怕纏到身上,遂

作彆顏太守,回歸長安故裡。恰好王鉷坐事下獄,凡被劾罷官,儘皆起任。李

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監察禦史。

一日,在長安街上行過,隻見一人身衣黃衫,跨下白馬,兩個胡奴跟隨,望

著節導中亂撞,從人嗬喝不住。李勉舉目觀看,卻是昔日那床下義士,遂滾鞍下

馬,鞠躬道:“義士彆來無恙?”那義士笑道:“虧大人還認得咱家。”李勉道:

“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識之理?請到敝衙少敘。”義士道:“咱另日竟誠來拜,

今日不敢從命。倘大人不棄,同到敝寓一話何如?”李勉欣然相從,並馬而行,

來到慶元坊,一個小角門內入去。過了幾重門戶,忽然顯出一座大宅院,廳堂屋

舍,高聳雲漢。奴仆趨承,不下數百。李勉暗暗點頭道:“真是個異人!”請入

堂中,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頃刻擺下筵席,豐富勝於王侯。喚出家樂在庭前

奏樂,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絕色佳人。義士道:“隨常小飯,不足以供貴人,

幸勿怪。”李勉滿口稱謝。當下二人席間談論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

李勉備了些禮物,再來拜訪時,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處去了。嗟歎而回。

後來李勉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為汧國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個小小官職。

詩雲:

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安得劍仙床下士,人間遍取不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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