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下去不辭,願乞五件物。”大尹問:“要甚五件?”鄭信道:“要討頭盔
衣甲和靴,劍一口,一鬥酒,二斤肉,炊餅之類。”大尹即時教依他所要,一一
將至麵前。鄭信唱了諾,把酒肉和炊餅吃了,披掛衣甲,仗了劍。眾人喝聲采。
但見:頭盔似雪,衣甲如銀,穿一革兩抹綠皂靴,手仗七星寶劍。鄭信打扮了,
坐在籃中,轆轤放將下去。鈴響絞上來看時,不見了鄭信,那井中黑氣也便不起。
大尹再教放下籃去取時,杳無蹤跡,一似石沉大海,線斷風箏。大尹知眾官等候
多時,且各自回衙去。
卻說未發跡變泰國家節度使鄭信到得井底,便走出籃中,仗劍在手,去井中
一壁立地。初下來時便黑,在下多時卻明。鄭信低頭看時,見一壁廂一個水口,
卻好容得身,挨身入去。行不多幾步,抬頭看時,但見:山嶺相連,煙霞繚繞。
芳草長茸茸嫩綠,岩花噴馥馥清香。蒼崖鬱鬱長青鬆,曲澗涓涓流細水。鄭信正
行之間,悶悶不已,知道此處是那裡?又沒人煙。日中前後,去鬆陰竹影稀處望
時,隻見飛簷碧瓦,棟宇軒窗,想有山人居止。遂登危曆險,尋徑而往。隻聞流
水鬆聲,步履之下,漸漸林麓兩分,巒峰四合。但見:溪深水曲,風靜雲閒。青
鬆鎖碧瓦朱甍,修竹映雕簷玉砌。樓台高聳,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宮,必是神
仙之府。
鄭信見這一所宮殿,便去宮前立地多時,更無一人出入。抬頭看時,隻見門
上一麵硃紅牌金字,寫著“日霞之殿”。裡麵寂寥,杳無人跡。仗劍直入宮門,
走到殿內,隻見一個女子,枕著件物事,齁齁出地裸體而臥。但見:蘭柔柳困,
玉弱花羞。似楊妃出浴轉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眉斂翠,桃臉凝紅。卻是
西園芍藥倚朱欄,南海觀音初入定。
鄭信見了女子,這卻是此怪。便悄悄地把隻手襯著那女子,拿了枕頭的物事。
又輕輕放下女子頭,走出外麵看時,卻是個乾紅色皮袋。鄭信不解其故,把這件
物事,去花樹下,將劍掘個坑埋了。又回身仗劍入殿中,看著那女子,儘力一喝
道:“起!”隻見女子閃開那嬌滴滴眼兒,慌忙把萬種妖嬈唬做一團,回頭道:
“鄭郎!你來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時。妾與你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得見你。”
那女子初時待要變出本相,卻被鄭信偷了他的神通物事,隻得將錯就錯。若是生
得不好時,把來一劍剁了,卻見他如花似玉,不覺心動。便問:“女子孰氏?”
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寶劍,脫了衣甲,妾和你少敘綢繆。”但見:暮
雲籠帝榭,薄靄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芳叢,對對黃鸝棲翠柳。畫梁悄悄,珠簾放
下燕歸來;小院沉沉,繡被薰香人欲睡。風定子規啼玉樹,月移花影上紗窗。女
子便叫青衣安排酒來。頃刻之間,酒至麵前,百味珍羞俱備。飲至數杯,酒已半
酣。女子道:“今日天與之幸,得見丈夫,儘醉方休!”鄭信推辭。女子道:
“妾與鄭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日豈可推托。”又吃了多時,乃令青衣收過杯
盤,兩個同攜素手,共入蘭房。正是:
繡幌低垂,羅衾漫展。兩情歡會,共訴海誓山盟;二意和諧,多少雲情雨意。
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交頸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合歡帶。
到得天明,女子起來道:“丈夫,夜來深荷見憐。”鄭信道:“深感娘娘見
愛,未知孰氏?恐另日相見,即當報答深恩。”女子道:“妾乃日霞仙子,我與
丈夫儘老百年,何有思歸之意?”這兩口兒,同行並坐,暮樂朝歡。忽一日,那
女子對鄭信道:“丈夫,你耐靜則個!我出去便歸。”鄭信道:“到那裡去?”
女子道:“我今日去赴上界蟠桃宴便歸,留下青衣相伴,如要酒食,旋便指揮。
有件事囑付丈夫,切不可去後宮遊戲;若還去時,利害非輕!”那女子分付了,
暫彆。兩個青衣伏侍。
鄭信獨自無聊,遂令安排幾杯酒消遣,思量:“卻似一場春夢,留落在此。
適來我妻分付,莫去後宮,想必另有景致,不交我去。我再試探則個!”遂移步
出門,迤邐奔後宮來。打一看,又是一個去處,一個宮門。到得裡麵,一個大殿,
金書牌額:“月華之殿”。正看之間,聽得鞋履響、腳步鳴,語笑喧雜之聲。隻
見一簇青衣擁著一個仙女出來,生得:盈盈玉貌,楚楚梅妝。口點櫻桃,眉舒柳
葉。輕疊烏雲之發,風消雪白之肌,不饒照水芙蓉,恐是淩波菡萏。一塵不染,
百媚俱生。鄭信見了,喜不自勝。隻見那女子便道:“好也!何處不尋,甚處不
覓,元來我丈夫隻在此間。”不問事繇,便把鄭信簇擁將去,叫道:“丈夫,你
來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鄭信道:“娘娘錯認了,我自有渾家在前殿。”
那女子不繇分說,簇擁到殿上,便教安排酒來。那女子和鄭信飲了數杯,二人攜
手入房。向鴛幃之中,成夫婦之禮。頃刻間雲收雨散,整衣而起。隻見青衣來報:
“前殿日霞娘娘來見!”這女子慌忙藏鄭信不及。
日霞仙子走至麵前道:“丈夫,你卻走來這裡則甚?”便拖住鄭信臂膊,將
歸前殿。月華仙子見了,柳眉剔豎,星眼圓睜道:“你卻將身嫁他,我卻如何?”
便帶數十個青衣奔來,直到殿上道:“姐姐,我的丈夫,你卻如何奪了?”日霞
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卻說甚麼話?”兩個一聲高似一聲。這鄭信被日
霞仙子把來藏了,月華仙子無計奈何。兩個打做一團,扭做一塊。鬥了多時,月
華仙子覺道鬥姐姐不下,喝聲起,跳至虛空,變出本相。那日霞仙子,也待要變,
元來被鄭信埋了他的神通,便變不得,卻輸了。慌忙走來見鄭信,兩淚交流道:
“丈夫,隻因你不信我言,故有今日之苦。又被你埋了我的神通,我變不得。若
要奈何得他,可把這件物事還我。”鄭信見他哀求不已,隻得走來殿外花樹下,
掘出那件物事來。日霞仙子便再和月華仙子鬥聖。日霞仙子又輸了,走回來。鄭
信道:“我妻又怎的奈何他不下?”日霞仙子道:“為我身懷六甲,贏那賤人不
得。我有件事告你。”鄭信道:“我妻有話但說。”日霞仙子教青衣去取來。不
多時,把一張弓、一隻箭,道:“丈夫,此弓非人間所有之物,名為神臂弓,百
發百中。我在空中變就神通,和那賤人鬥法,你可在下看著白的,射一箭,助我
一臂之力。”鄭信道:“好,你但放心。”說不了,月華仙子又來。兩個上雲中
變出本相相鬥。鄭信在下看時,那裡見兩個如花似玉的仙子?隻見一個白,一個
紅,兩個蜘蛛在空中相鬥。鄭信道:“元來如此!”隻見紅的輸了便走,後麵白
的趕來,被鄭信彎弓,覷得親,一箭射去,喝聲“著!”把白蜘蛛射了下來。月
華仙子大痛失聲,便罵:“鄭信負心賊!暗算了我也!”自往後殿去,不題。這
裡日霞仙子,收了本相,依元一個如花似玉佳人,看著鄭信道:“丈夫,深荷厚
恩,與妾解圍,使妾得遂終身偕老之願。”兩個自此越說得著,行則並肩,坐則
疊股,無片時相舍。正是:
春和淑麗,同攜手於花前;夏氣炎蒸,共納涼於花下;秋光皎潔,銀蟾與桂
偶同圓;冬景嚴凝,玉體與香肩共暖,受物外無窮快樂,享人間不儘歡娛。
倏忽間過了三年,生下一男一女。鄭信自思:“在此雖是朝歡暮樂,作何道
理發跡變態?”遂告道:“感荷娘娘收留在此,一住三年,生男育女。若得前途
發跡,報答我妻,是吾所願。”日霞仙子見說,淚下如雨道:“丈夫,你去不爭
教我如何?兩個孩兒卻是怎地!”鄭信道:“我若得一官半職,便來取你們。”
仙子道:“丈夫你要何處去?”鄭信道:“我往太原投軍。”仙子見說,便道:
“丈夫,與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軍,有分發跡。”便叫青衣取那張神臂克敵弓,
便是今時踏凳弩,分付道:“你可帶去軍前立功,定然有五等諸侯之貴。這一男
一女,與你扶養在此,直待一紀之後,奴自遣人送還。”鄭信道:“我此去若有
發跡之日,早晚來迎你母子。”仙子道:“你我相遇,亦是夙緣。今三年限滿,
仙凡路隔,豈複有相見之期乎!”說罷,不覺潸然下淚。鄭信初時求去,聽說相
見無期,心中感傷,亦流淚不已,情願再住幾時。仙子道:“夫妻緣儘,自然分
彆。妾亦不敢留君,恐誤君前程,必遭天譴!”即命青衣置酒餞彆。飲至數杯,
仙子道:“丈夫,你先前攜來的劍,和那一副盔甲,權留在此。他日這兒女還你,
那時好作信物。”鄭信道:“但憑賢妻主意。”仙子又親勸彆酒三杯,取一大包
金珠相贈,親自送出宮門。約行數裡之程,遠遠望見路口,仙子道:“丈夫,你
從此出去,便是大路。前程萬裡,保重!保重!”鄭信方欲眷戀,忽然就腳下起
陣狂風,風定後,已不見了仙子!但見:青雲藏寶殿,薄霧隱回廊。靜聽不聞消
息之聲,回視已失峰巒之勢。日霞宮想歸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萊。多應看罷僧繇
麵,卷起丹青一幅圖。
鄭信抱了一張神臂弓,呆呆的立了半晌,沒奈何,隻得前行。到得路口看時,
卻是汾州大路,此路去河北太原府不遠。那太原府主,卻是種相公,諱師道,見
在出榜招軍。鄭信走到轅門投軍,獻上神臂弓。種相公大喜,分付工人如法製造
數千張,遂補鄭信為帳前管軍指揮。後來收番累立戰功,都虧那神臂弓之用。十
餘年間,直做到兩川節度使之職。思念日霞公主恩義,並不婚娶。
話分兩頭。再說張俊卿員外,自從那年鄭信下井之後,好生思念。每年逢了
此日,就差主管備下三牲祭禮,親到井邊祭奠。也是不忘故舊之意。如此數年,
未嘗有缺。忽一日祭奠回來,覺得身子困倦,在廳堂中,少憩片時,不覺睡去。
夢見天上五色雲霞,燦爛奪目,忽然現出一位紅衣仙子,左手中抱著一男,右手
中抱著一女,高叫:“張俊卿,這一對男女,是鄭信所生。今日交付與你,你可
好生撫養。鄭信發跡之後,送至劍門所,不可負吾之托!”說罷,將手中男女,
從半空裡撇下來。員外接受不迭,驚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口稱奇怪!尚未轉
動,隻見門公報道:“方才有個白須公公,領著一男一女,送與員外,說道員外
在古井邊,曾受他之托。又有送這個包裹,這一口劍,說是兩川節度使的信物在
內,教員外親手開看。男女不知好歹,特來報知。”張員外聽說,正符了夢中之
言,打開包裹看時,卻是一副盔甲在內,和這口劍。收起,親走出門看時,已不
見了白須公公,但見如花似玉的一雙男女,約莫有三四歲長成。問其來曆,但雲:
“娘是日霞公主,教我去跟尋鄭家爹爹。”再叩其詳,都不能言。張員外想道:
“鄭信已墮井中,幾曾出來?那裡又有兒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又想起嶽廟
之夢,分明他有五等諸侯之貴。心中委決不下,且收留著這雙男女,好生撫養,
一麵打探鄭信消息。
光陰如箭,看看長大。張員外把作自己親生兒女看成,男取名鄭武,女取名
彩娘。張員外自有一子,年紀相方,叫做張文。一文一武,如同胞兄弟,同在學
堂攻書。彩娘自在閨房針指。又過了幾年,並不知鄭信下落。忽一日,張員外走
出廳來,忽見門公來報:“有兩川節度使,差來進表官員。寫了員外姓名居址,
問到這裡,他要親自求見。”員外心中疑慮,忙教請進。隻見那差官:頭頂纏棕
大帽,腳踏粉底烏靴。身穿蜀錦窄袖襖子,腰係間銀純鐵挺帶。行來魁岸之容,
麵帶風塵之色。從者牽著一匹大馬相隨。張員外降階迎接,敘禮已畢。那差官取
出一包禮物,並書信一封,說道:“節使鄭爺多多拜上張員外。”拆書看時,認
得是鄭信筆跡,書上寫道:“信向蒙恩人青目,獄中又多得看覷,此乃莫大之恩
也!前入古井,自分無幸,何期有日霞仙子之遇。伉儷三年,複贈資斧,送出汾
州投軍,累立戰功。今叨福庇,得撫蜀中。向無鴻雁,有失奉侯。今因進表之便,
薄具黃金三十兩,蜀錦十端,權表微忱。儻不畏蜀道之難,肯到敝治光顧,信之
萬幸。懸望!懸望!”張員外看罷,舉手加額,道:“鄭家果然發跡變泰,又不
忘故舊,遠送禮物,真乃有德有行之人也!”遂將向來夢中之事,一一與差官說
知,差官亦驚訝不已!是日設筵,款待差官。那差官雖然是有品級的武職,卻受
了節使分付言語來迎取張員外的,好生謙謹。張員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所,日日
宴會。
閒話休敘。過了十來日,公事了畢,差官催促員外起身。張員外與院君商量,
要帶那男女送還鄭節使。又想女兒不便同行,隻得留在家中,單帶那鄭武上路。
隨身行李,童仆四人,和差官共是七個馬,一同出了汴京,望劍門一路進發。不
一日,到了節度使衙門,差官先入稟複。鄭信忙教請進私衙,以家人之禮相見。
員外率領鄭武拜認父親,敘及白發公公領來相托。獻上盔甲、腰刀信物,並說及
兩番奇夢。鄭信念起日霞仙子情分,淒然傷感。屈指算之,恰好一十二年,男女
皆一十二歲。仙子臨行所言,分毫不爽。其時大排筵會,管待張員外,禮為上賓。
就席間將女兒彩娘許配員外之子張文,親家相稱。此謂以德報德也。卻說鄭信思
念日霞仙子不已,於綿江之傍,建造日霞行宮,極其壯麗。歲時親往行香。
再說張員外住了三月有餘,思想家鄉,鄭信不敢強留,安排車馬,送出十裡
長亭之外。贈遺之厚,自不必說。又將黃金百兩,托員外施舍嶽廟修造炳靈公大
殿。後來因金兀術入寇,天子四下征兵,鄭信帶領兒子鄭武勤王,累敗金兵。到
汴京複與張俊卿相會,方才認得女婿張文,及女兒彩娘。鄭信壽至五十餘,白日
看見日霞仙子命駕來迎,無疾而逝。其子鄭武以父蔭累官至宣撫使。其後金兵入
寇不已,各郡縣俱仿神臂弓之製,多能殺賊。到徽、欽巡狩,康王渡江,為金兵
所追,忽見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領神兵,以神臂弓射賊,賊兵始退。康王見旗幟
上有鄭字,以問從駕之臣。有人奏言:“前兩川節度使鄭信,曾獻克敵神臂弓,
此必其神來護駕耳!”康王既即位,敕封明靈昭惠王,立廟於江上,至今古跡猶
存。詩曰:
鄭信當年未遇時,俊卿夢裡已先知。運來自有因緣到,到手休嫌早共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