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雨絲,飄飄灑灑,漫天飛下。
兼之暮色四合,天色越發顯得晦暗陰鬱。
宋州城北麵,一處名為定風丘的小小丘陵上,惶然退撤的王建所部,終於被緊追在後的朱溫率騎兵追及。
正如黃巢先前所言,齊克讓雖然設下木牛流馬陣勢殿後,阻撓草軍追擊,但泰寧軍戰兵有限,無法掩護宋威部全軍。
“你等已陷入我軍重圍,無路可逃,不若早早歸降,留汝活命!”朱溫麾下一名叫霍存的小頭領揚聲呼道。
“啐!”王建左首一員紫黑色臉膛的下級軍官狠唾一口:“我大唐有斷頭之士,沒有屈身草寇的降卒!”
另一員將官也叱道:“不錯,腦袋掉了碗口大一個疤,你等也難逃被殺得血肉橫流!”
朱溫營內,草軍眾將士卻一個個眼裡亮起了光。
王建官級不高,卻無疑是一條大魚!此人乃是當世名臣——忠武軍節度使、諸道行營都統崔安潛的愛將,麾下皆為忠武軍精銳,人人可以一當十。
而且王建足智多謀,眾人皆知,一旦成長起來,必成大唐王朝的“明日之星”。若能將其扼殺或逼降於宋州戰場上,無疑是為義軍清除一個未來的極大敵手!
敵人雖然身處丘陵之上,似有地利。但這處丘陵坡度極為平緩,全然不妨騎兵馳突,將王建部一鼓拿下,便似甕中捉鱉。
卻見古銅色麵龐,濃眉大眼,隆準高顴,器宇軒昂的忠武軍隊將王建,巍然昂首,向著丘下朱溫皮笑肉不笑道:“呀,原來這便是近來聲名鵲起的朱溫小弟。貴客前來,有失遠迎,二郎,上酒!”
他向側畔一位小校打了聲呼哨,這小校便提了個釘耙,將丘頂一片無人站立的浮土一掀,竟露出許多圓滾滾的木製物事來,卻是一個個碩大的木桶。
王建部下將士,將木桶一個個抱起,往下一推,如同許多皮球一般骨碌碌滾下來。
草軍群雄俱個驚詫:“莫非這些桶子裡裝的是酒不成?”
“給咱們送酒?哪有這等好事?”
“聽聞泰西之地,那大食國中,有酒極烈,可以點起火來。然而我唐國的各色酒品,便從未聽說點得著的。若這王建想用酒火攻,豈不是失心瘋了?”
這丘陵坡度不陡,木桶滾下來也不快,雖然令騎陣略略散了隊列,也未絆倒一人一馬。
正當眾人以為王建徒然增笑時,那一個個木桶卻紛紛裂開,大量液體由其中噴湧出來,嗅著卻無分毫氣味,僅是清水而已。
但清水噴湧,流濺滿地,群雄神色也漸漸不對勁了。
這丘下地勢低窪,土層鬆軟,被大量清水漫灌,頃刻便化作了一片淤泥,便如同南國的水稻田一般。
朱溫暗道不妙。
此前齊克讓便想要用決堤之法,將偃王城一帶淹沒成一片泥濘,阻滯黃巢軍戰車驅馳。是朱溫識破其策,搶先奇襲劫了泰寧軍營寨,才讓齊克讓計策落空。
但如今大勝之後,自己銳於追襲,卻是沒想到前頭還有這樣一頭攔路猛虎!
且,僅靠酒桶中的水,顯然不夠。王建令士卒滾下酒桶,看來隻是要打亂草軍陣型而已。
隨著浮土進一步被忠武軍銳卒挖開,一架架雕刻著平安吉祥圖案,漆著桐油的小車亦展現於草軍群雄麵前。
一乾忠武軍將士按壓小車竹杆發力,便有清水被汲取擠壓而出,如一條條白龍一般向著丘下噴射而去。
這乃是用於救火的水龍車,能噴十數丈。顯然山頭已幾乎被王建挖空,存放水櫃,貯藏了大量的水。如今大水漫灌,就是要將丘下化為一片泥澤!
從王建預備這般多後手在丘頂來看,他要撤早可撤走,正是故意留下為大軍殿後,當真是膽大如鬥。
“宋帥拒納我忠言時,我便作了大軍戰敗打算,選中此處,倒真派上了用場。”王建聲色忽厲:“弟兄們,隨吾衝鋒!”
不知何時,王建部下戰士竟一個個都換上了輕便靈活的木屐,挎刀擎矛,齊聲喚著“殺”字,自定風丘頂衝殺而下。
他們卻不先殺入泥潭裡接戰,而是舉起一排擘張弩,矢飛如蝗,落在義軍陣中,頃刻一片人仰馬翻。
有道是“步陣宜密,騎陣宜疏”。義軍騎兵隊當然不會如步兵陣列那般密集,然而一片淤泥之中,沉重的馬匹完全無法奔馳,被弓弩射擊,就如同打靶一般,極為被動。
而水流的奔湧,使得馬匹也有些失控了。
王建所部均是既能遠程攻擊又能近戰的選鋒之士,在山腰處以擘張弩射擊,到山腳長弓放箭,而後腳踏木屐的戰士們持著短矛陌刀,配合嚴密,進到泥澤當中揮砍刺殺。
而陷入泥濘的草軍騎兵,一個個幾乎動彈不得,又陣勢疏散,難以抗禦,轉瞬之間,便有多人死於王建部銳士刀槍之下。
“吾等休要怕!”朱溫高呼道:“如此泥濘地形,敵人穿著木屐也快不了!各位速速下馬,保護好馬匹,結成圓陣迎敵!”
霍存亦道:“營將說得不錯!我等早非昔日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的氓隸之士,而是盔甲齊備,身經百戰的義師勁旅,但不亂鬥心,這般陣仗有甚可懼?宋州一役,已顯成敗之勢,王建之流,效身桀紂,逆天行事,隻有自取滅亡!”
朱溫獻策破齊克讓奇謀,奇襲泰寧軍大營,刀劈泰寧副帥寇謙之,已幾是宋州大捷首功,眾人對他極是服膺。而霍存這小子也確有將才,臨機應變,分析得絲絲入扣一語中的,更是借宋州之勝,鼓舞己方士氣。
眾戰士正因猝然遭變,一時士氣低迷,聽得朱溫、霍存言語,又被激勵起來,紛紛解鞍下馬,背對背圍成一個個圓陣,刀兵向外,將馬匹護在當中,與王建部銳士廝殺。
由於泥層不深,並非真正的沼澤,腳下發力,也斷不會整個人陷進去。這樣於淤泥中組織應敵,雖然不好發力,但朱溫這邊有人數優勢,倒也戰了個堪堪相當。
群雄所乘戰馬上,也有騎弓可以取下對射,縱然弓力遜色,終亦能壓製對方火力。況且混戰之中,弓弩也不好發揮,王建殫精竭慮籌劃出來的優勢,便被草軍將士逐步消解。
見一時半會打不開局麵,王建一聲令下,隻聽山丘上鳴鉦聲響,忠武銳士紛紛踩著木屐,在泥澤裡整了隊列,紛紛後退而去,顯是要回到山坡上重新結陣,再以弓弩消耗義軍之後,重又發動衝鋒。
“朱小郎君,素聞你足智多謀,如何終日打雁,也被雁啄了眼了?”
一個低低的聲音在朱溫耳旁響起,說話的是王仙芝部下,訟師出身的兗州遊俠,人稱“鐵嘴無敵”的劉漢宏。
這數百騎兵,當然不可能僅是朱溫一人的部下。王仙芝黃巢會師大宴之時,劉漢宏便曾找過朱溫麻煩。如今朱溫立下大功,此人卻顯是對朱溫越發不待見,雖不敢大聲說話沮己方士氣,卻也給朱溫上起眼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