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偏西,金光撒在城堞一線,將無數越軍的身影照得清晰無比。
穆寧秋看到,有個人,跌跌撞撞地從箭樓上趕下來,奔到城門正上方的指揮台。
那是父親穆勇。
從另一邊的箭樓和女牆方向,也奔過來好幾個越軍,他們似乎在阻止父親下令打開城門。
但他們隻敢爭執,並沒有拔出兵刃。穆寧秋聽到母親繼續大喊:“開門哪!穆勇,你是領頭的你慫個啥!你說了算!你們從軍,不就是要保護大越百姓的嗎!你就看著我們娘倆死在你眼前嗎!”
低沉如巨獸哀鳴的聲音響起,慶州城的大門,緩緩開啟。大越百姓,如獲得了一線生機的螻蟻,拚命向前湧去。
與此同時,城牆之上,一陣金屬的叮當聲與木械絞索的吱呀聲之後,突然飛射出一排黑色閃電般的長箭。
那是大越才懂得如何造出的床子弩,是越軍守城的殺手鐧。
它們如地獄來的黑色飛龍,呼嘯著紮入遠距離射程中的北燕鐵騎,引發此起彼伏的人仰馬翻與淒厲慘叫。
穆寧秋已經被母親馱著,衝進了慶州城,拐到一側店鋪的廊下,但母親很快又探出身,麵向大開的城門。
馬蹄聲急,手執長槍的越軍騎兵魚貫而出,與逃難進程的百姓逆向而行,衝向在剛剛的回合裡被床子弩重創了的燕軍。
“那是你爹爹!”母親望著遠去的越軍,“你爹爹,去打燕人了,菩薩保佑,保佑你爹爹,囫圇著回來。”
母親話音剛落,不遠處的十字街上,就傳來慘呼。
逃入慶州城的百姓中,突然有一些搖身一變,手裡多了刀劍等兵刃,返身向守城的越軍,衝去。
“他們是燕人!”百姓裡的幾個壯漢,醒悟過來,一麵叫著,一麵胡亂地抄起街邊的木棍或者門閂,去追打那些燕人奸細。
但訓練有素的燕人戰兵,三下兩下就砍翻了勇敢的越人平民,繼續哇呀呀狼嚎著,衝向越軍,試圖與城外的燕軍裡應外合。
穆寧秋的母親瞪著眼睛,呆滯了幾息,很快又在護雛的本能中清醒過來,托緊兒子的小身體,瘋狂地往慶州城深處跑去。
血戰持續到深夜。
越軍終於結束了與燕軍的激戰,轉為清點慶州城的難民、搜查是否有漏網的燕人奸細時,穆寧秋已經在母親懷裡,沉沉地睡著了。
翌日,是朝陽稀疏的暖意,和母親低聲的抽泣,喚醒了穆寧秋。
他睜開眼,意識還有些懵懂,隻看到一個全副鐵甲的人,站在母親麵前。
“你們去和老穆吃一頓送行飯。”鐵甲人說。
母親忽然將穆寧秋摁在地上:“磕頭,快給樊都尉磕頭,求都尉饒你爹爹一命!”
穆寧秋還沒反應過來,母親自己,已衝著鐵甲人咚咚咚磕起頭來,一麵磕頭一麵哭著哀求:“樊爺,你殺了我,成不?我的命換老穆的命。昨天是我亂了他的心,求他開了城門,讓燕人奸細混了進來。可是,可是老穆昨天也殺了很多燕人哪,而且你瞅,那麼多大越百姓,也都得救了。樊爺,你殺了我吧,我一個婦道人家,沒用,隻是拖累,但老穆他能接著幫你打燕人啊!求,求你,殺我,不要殺老穆,求你了樊爺。”
穆寧秋摻雜著自己親見與母親後來敘述的記憶,到這一刻,就像風箏線一樣,斷了。
他不記得鐵甲人後來說了什麼,不記得自己是否與母親走到軍法台前,與父親吃了那所謂的“告彆飯”。
他的記憶再續上時的畫麵,是叔叔拿小車推了幾袋麥子來,又撂下一褡褳的銅錢。
“嫂子,樊都尉領兵去守鹽州了,這是他托咱給你們的。”
母親接過錢,又扔出門外。
叔叔去撿了回來,慢吞吞地說:“嫂子,樊都尉他,不是個歹人,你若不要這錢和糧食,就讓我把球娃兒帶走,我不能讓我們老穆家的種,餓死在你這裡。”
母親嘴角抽動,前胸起伏得越來越激烈,終於抱住兒子,哭道:“當了兵的,都沒有了良心,燕軍是這樣,越軍也是!隻有你爹,隻有你爹他還留著良心。這個世道,留著良心的,就留不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