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張伯玉去而複返,身後跟著持筆文書。
酒是要用糧食釀造的,朱龍當然不會傻到給全軍發酒喝。
所以——
“軍中上下,除此帳外,無一處飲此所謂新年慶賀、激勵士氣之酒。”張伯玉道。
“既如此,那就將帳中之人,悉數記下來吧。”
“是!”
文書提筆急書。
朱龍無奈一歎:“殿下,說出你的目的吧。”
“自我百騎入城之日起,張梓城中多添亡魂四千七百餘人。”
“其餘陷落九城,人數暫不可計。”
周徹向朱龍靠近,目光淩厲:“太尉,你老了。”
“倘若當夜出擊的不是我這百騎,而是朝廷大軍所有騎兵。”
“叛軍早已落敗,這些人也不必死去。”
如果周徹沒有成功之前,朱龍大可反駁說他紙上談兵。
但現在不行,因為周徹做到了。
他不但沒有動用朝廷所有騎兵,而是隻靠八千騎改步生吃了對方。
現在他說這話,十分具有說服力。
朱龍麵色不動,手微緊:“所以呢?”
“退回去吧。”周徹道。
帳中諸將,呼吸一重。
朱龍眉頭猛地一抬:“殿下是在逼我交出兵權?!”
“不是逼,而是勸,好言相勸。”周徹搖頭,嗤笑道:“太尉兵權,天子所授,手持節鉞,何人敢逼?”
“現在退去,對你有益無害。”
穩重如三公,手背也已青筋暴起!
說的容易,可朱龍要在這時候將擔子卸下,那卸掉的將不隻是此戰之兵權……還有他往日的名聲,以及大概率帶上太尉的名頭!
這就像人上了賭桌,早些退場可以縮小損失,但已押上場的籌碼,注定是取不回來了!
朱龍擁名半生,世稱名將,結果帥任挑了個剛開始:活沒乾好、鍋也不小,就這麼撂挑子跑了。
朝野之上的聲音,會放過他嗎?
天子平白無故,能替他擋住這些壓力?
摘掉他的太尉頭銜、‘名將已老’黯然而退,那是必然的!
加之,攻擊他的人聲望高的可怕。
除了這個六皇子外,還有諸如陸軒這樣的人——此戰之後,陸軒這樣的真君子,注定是要享天下美名,得天子重用的。
其餘如董然等人,皆一言不發,甚至不敢去多看周徹。
話題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不可能插嘴。
就連旁聽,其實都算罪過。
大軍最高權力的歸屬,此議便是拿到朝堂上,也隻有少數幾人能參與。
而最後拍板的,隻有一人!
長久的沉默——
“張梓即複,叛軍即敗,當速領軍收回北麵九城,以救百姓。”
朱龍聰明的扯開了話題。
“太尉是想借此還債嗎?”周徹直接的可怕,搖頭發笑:“我來之前,壺關、屯留已複。”
“其餘七城,俱已派人連夜趕去,相信不久便有消息傳來。”
“——報!”
話音方落,帳外有人入,是周徹的探報:“啟稟殿下,路縣、穀遠二城已收服,誅叛軍三千餘人,城中損失正在清點!”
朱龍再度沉默了下去,臉色變得越發難看。
周徹笑了一聲,隨手扯出一把椅子,就在當中坐了下來:“既然太尉需要沉思,我們就一塊在此等等消息,可好?”
朱龍深深的望了他一眼,緩緩點頭。
三刻鐘後,又有探報來傳:“犁亭縣已複……”
“武鄉縣已複……”
“沁縣已複……”
直到天色晚時,最後一封完整的線報送來,比起之前要長了許多,是丁斐親自安排的:
“我軍到時,鄰近各縣人馬潰逃入涅縣城中。”
“有烏延狗受韓問渠之命入城,督各城叛軍守城。”
“我軍重新奪回城池……薛定已死,懸屍樹上,為王頡所殺。”
“另,羊頭山已有重兵把守,且工事完備,據烏延俘虜供述,工事徹底完善是在頭一日——可歎!這一日之功,不知要延收服並州到幾時。”
朱龍不愧是大人物,眾人都坐的屁股生痛時,他依舊端坐在那,沉穩得很。
直到‘頭一日’三字一出,他身軀明顯一震!
“可歎!可惜!”
周徹歎息起身,來到朱龍麵前:“太尉,信中所言,你可聽清了嗎?”
朱龍聲音僵硬:“殿下一日之內,大破叛軍,連複九城,此並州之福。”
周徹大笑,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尉還是將這些好話留著,說與父皇聽吧!”
就此離賬。
“太尉……”
等到周徹走了,諸將才覺胸口壓著的巨石被卸下,紛紛出聲。
朱龍滿臉疲倦之色,隻是揮了揮手。
諸將不敢停留,步伐匆匆。
董然留步,麵帶難色:“太尉,他這是挾功逼您攬責啊!”
朱龍歎氣:“董公有什麼要說的嗎?”
“太尉當真願意屈服嗎?”
“不屈服,又能如何呢?”
“他隻能逼迫您,但決斷諸事的權力,還在陛下手中。”董然道:“陛下為顧大局,北戰初開,隻要您不開口,他絕不會輕易換帥。”
“因此,是進是退,是就此攬下一切黯然退場,還是後續尋機彌補,全由您一念而定。”
頓了頓,他又道:“憑您的威望,哪怕退下來,也可以暫居九卿之職。”
譬如,自己也跟著背點鍋降職,然後這個前將軍不就空了出來?
朱龍眼神閃爍,望向一旁:“取我筆墨來,拖了半日,是該上書了。”
周徹帳中,張伯玉持筆,周徹口述:
“國難當頭,諸將避戰在後,釀酒作樂,還假借激勵軍中士氣開脫,實在可恨。”
“為收三軍之心,請父皇特準兒臣,待時機成熟時,驅此數將上陣,命其與叛軍大軍決死!”
張伯玉愕然頓筆:“殿下,真這麼寫,陛下能答應我們嗎?”
“你寫就是了。”
——太原,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