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翔宇是被沙子打醒的,他摸索著抓起軍用水壺想潤潤喉嚨,卻發現壺口早已結了層沙殼。
帳篷外突然響起急促的哨聲,掛在木樁上的鑄鐵哨子還沾著昨天的沙粒。
“緊急集合!
趙翔宇反穿的外套露出手縫的補丁,針腳粗得像是用鐵絲勾出來的。還不到五分鐘,十來個隊員就從各個帳篷魚貫而出,他們逆著狂風弓腰疾走,衣領裡灌進的沙子順著脊背滑下,像條冰冷的蛇鑽進褲腰。
孫專員的目光如槍口般掃過隊員們的臉龐,“同誌們!今天,咱們的業務提升小組正式成立!這可不是普通的小組,咱們是塔河水利工程的尖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突然迸出精光,“看見對麵的戈壁灘了嗎?咱們的乾渠要從它肚子裡穿過去!要讓塔河水乖乖改道,在這戈壁灘上繡出萬畝良田!”
“從現在起,一切行動聽指揮!嚴守紀律,誰要是不認真,胡亂應付,就給我去炊事班刷三個月大鍋!”王力補充道。
張誌成佝僂著背從人群裡擠出來,軍裝肘部磨得發亮的補丁在風裡忽閃。他懷裡還夾著那本李工送他的《農田水利學》,扉頁上蓋著“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藏書”的藍章,書頁間夾著當卷煙紙用的蘇聯《真理報》碎片。
將書擺在一旁,把圖紙在一張簡易木桌上鋪開,用幾塊戈壁石。他拿起一根磨得光滑的胡楊木棍,“同誌們,先看這張總平麵圖,這就是咱們工程的‘命脈圖’。”他枯瘦的手指突然發力,木棍重重戳在等高線最密集處,“這裡!等高線間距不到半指寬,比炊事班醃菜壇子的紋路還密!”
“張工,要是等高線比醃菜壇子還密實咋辦?”有人扯著嗓子大聲問道。
“問得好哇!”張誌成一聽,眼睛立馬亮了起來,動作麻利地掀開外套,露出腰間捆著的牛皮筆記本。那本子一看就有些年頭了,泛黃的紙頁間還夾著十幾根顏色不一樣的野草,像個藏著寶貝的百寶箱。“瞧見這個紅柳根沒?”他小心翼翼地扯出一根彎彎曲曲、滿是疙瘩的根須,舉得高高的,就像舉著麵紅旗。“上次碰上堰塞湖,那情況多危險呐!咱們就是照著這紅柳根的樣子,七拐八繞,才繞過了那嚇人的斷崖!”
說著,他順手拿起一根木棍,在圖紙上比劃起來,那弧線畫得又快又流暢,就跟他腦子裡早就有了路線似的。“要是遇到山脊,咱就把它當頭發,給它梳個中分頭!左右兩邊各挖五米寬的緩衝帶,坡度就控製在25度,保準比馬隊天天走出來的盤山道還平緩!”
說完,張誌成又伸手拿起一台經緯儀,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認真起來。“這玩意兒,就是經緯儀,咱們要測角度、量距離,全靠它了,可金貴著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紅布條,仔仔細細地係在目鏡上,那動作就像在給自家孩子係圍脖一樣。
“大夥記好了,瞄準時,就把這紅布角對準標杆的第三道刻痕,就算外麵風沙刮得昏天黑地,也保證偏不了!”他頓了頓,接著講道:“用的時候,第一步得找準中心,讓儀器跟測量點在一條直直的垂直線上,就像站軍姿一樣,得站得筆直筆直的。然後再調平,讓儀器上的水準管氣泡穩穩當當地待在正中間,要是沒弄好,那測出來的數據可就差老多了,到時候工程可就全亂套了!”
“讀數的時候,更是得小心再小心,度、分、秒,一個數都不能讀錯,錯一個,可就全錯了!要是發現儀器動了哪怕一點點,必須馬上停下手裡的活兒,重新對中、調平,再把之前測的數據拿出來好好比對校驗。咱可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馬虎,這工程就像蓋房子,基礎打不好,房子遲早得塌,一點點小疏忽,整個工程方向就偏了,那損失可就大得沒法說了!”
大家聽了,都一個勁兒地點頭,眼睛裡滿是佩服和認同。張誌成見了,又接著講起施工操作規範:“挖渠的時候,可得嚴格按照設計好的深度和寬度來,一厘米都不能差!渠底得弄得平平展展的,誤差必須控製在正負五厘米以內,就跟拿尺子量頭發絲兒一樣精細。渠壁得砌得筆直筆直的,坡度誤差不能超過設計坡度的正負2%。每乾完一段,都得仔仔細細地測量驗收,合格了才能接著往下乾。”
大劉撓了撓頭,滿臉疑惑地問:“張工,要是都挖開了才發現不對勁兒呢!”
“馬上停工,趕緊上報情況!”張誌成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猶豫。“要是隻是局部的土質有問題,咱就把不合格的土挖掉,換上好土,一層一層地使勁夯實,就像夯地基一樣。要是大麵積的土質都不行,那可能就得重新設計基礎處理方案……但不管咋樣,誰都不能自己瞎弄,必須嚴格按照流程來!”
說完,張誌成彎下腰,撿起一根標杆,在沙地上認真地畫出幾個方格,模擬檢測點的分布。“小趙,來,你過來當我的標尺。”張誌成突然點到趙翔宇的名字。趙翔宇一聽,心裡“咯噔”一下,握著標杆的手瞬間就沁出了冷汗。當經緯儀的目鏡對準他的時候,戈壁灘上的風好像一下子變得更猛了,吹得標杆輕輕晃動。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滑進眼角,火辣辣的刺痛感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彆使蠻勁。”不知道什麼時候,張誌成已經來到了他身後,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覆上他顫抖的手背。“你就想象自己手裡托著一碗滿滿的水,腰胯往下沉,腳跟穩穩地紮進沙裡,就像紅柳根一樣,紮得越深越穩當。”張誌成轉過頭,溫和地看著他,眼裡滿是鼓勵:“這可比你發電報簡單多了!咱這營地條件不好,多學點兒本事沒壞處,這些技能你可得好好掌握掌握!”
講解完施工操作規範,張誌成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提高了音量說道:“現在最頭疼的問題,就是咱們沒有水泥。不過大夥想想,咱這戈壁灘啥最多?石頭啊!還有那漫山遍野的芨芨草、紅柳梭梭,這些可都是寶貝!咱們就用這些材料,想法子做出能代替水泥的東西!”
說著,張誌成貓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灰石,高高地舉過頭頂,扯著嗓子喊道:“大夥都瞧仔細嘍,這石灰石,就是咱眼下的寶貝疙瘩!”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敲打的動作,“首先得把這石頭敲碎,敲得碎碎的,就跟咱老家舂米似的,越碎越好,碎得跟麵粉一樣才帶勁!”
“敲碎之後,把這些碎末跟咱這兒的黃土好好攪和在一起,再加上從山裡費了好大勁兒找來的鐵礦石粉末。這比例可太重要了,就跟做飯放鹽一樣,多一丁點兒,菜就鹹得沒法吃,少一丁點兒,又淡得沒味道,必須拿捏得死死的,一點兒都不能錯!”
“等攪拌得勻勻實實的,就把這些混合物裝進咱們自己動手砌的土窯裡燒製。這土窯的窯頂,得修成拱形,為啥呢?這就跟咱搭帳篷一樣,拱形的帳篷又結實又能多裝東西,土窯的拱形頂能承受更大的壓力,不容易塌。還有啊,得在窯壁上留幾個通風口,這通風口就像咱屋子的窗戶,可重要了,能用來調節火候和通風。火大了,就把通風口開大點兒,火小了,就關小點兒。”
“燒製的時候,大夥可都得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火候。用乾柴一股腦兒地猛燒,把溫度提得高高的,一直燒到這些混合粉末變得黏糊糊、軟趴趴的,就像煮過頭的麵糊,稀裡糊塗的。燒好之後,取出來讓它慢慢冷卻,冷卻完了,再把它碾碎,碾成細細的粉末,比咱吃的白麵還細。這粉末,就是咱們自己做的代水泥啦!雖說比不上正兒八經的水泥,可隻要咱們用心做,拿它來砌渠、抹縫,指定沒啥問題!到時候,咱用這代水泥,也能把渠修得結結實實的,讓塔河水乖乖聽話,流到該去的地方!”
光說不練那是假把式,午飯後,營地裡取消了午休,大夥兒照著張誌成說的代水泥燒製法子,熱火朝天地乾開了。
大劉守在土窯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火苗,汗水順著臉頰不斷淌下,滴在滾燙的沙地上瞬間蒸發。突地,土窯頂上躥出一股濃煙,像條黑龍似的往天上鑽。“不好!”大劉心裡“咯噔”一下,剛要伸手去拿工具,就聽見張誌成扯著嗓子大喊:“停火!快停火!”
張誌成甩開膀子,跑得飛快,腳下塵土飛揚。到了土窯跟前,他心急如焚,顧不上找工具,雙手直接就去扒拉。“嘶——”他倒吸一口涼氣,鑽心的疼讓他身子直哆嗦!焦黑的代水泥塊稀裡嘩啦地往下掉,再看張誌成的手掌,已經燙出了好幾個亮晶晶的水泡。
他彎腰撿起焦黑的代水泥塊,指腹摩挲著斷裂麵:“鐵礦石多放了,火候該降低點。“大劉抹著臉上的黑灰剛要開口,就被小李的冷笑打斷:“燒這麼個土疙瘩還塌窯”接著一踢飛腳邊的焦塊:“知識分子就會糟蹋東西!“
“你!“大劉的拳頭攥得咯咯響。
“都住手!“張誌成突然舉起燒焦的石灰石,“當年紅軍過草地,皮帶都能煮三回。咱們這才幾次?“他布滿裂口的食指劃過代水泥碎渣,“看見這些晶粒沒?上次失敗多出三成,這次隻多一成——咱們正在接近成功。“
第二次實驗很快開始。小趙專注地往秤盤裡加石灰石、黃土和鐵礦石粉末。老沈在一旁看著,忍不住提醒:“小趙,你可得仔細點,這比例可錯不得半點!”小趙頭也不抬,應道:“放心吧,沈班長!我肯定穩穩的。”這次,他特意把鐵礦石的用量比第一次減少了0.2%。
大劉依舊守在土窯邊,手裡緊緊握著一根長木棍,時不時伸進窯裡輕輕捅一捅柴火,眼睛始終盯著窯裡的火勢,汗水早已濕透了他的後背。
幾個小時過去,開窯的時間到了。大家一下子圍到土窯邊上,大氣都不敢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窯門。張誌成深吸一口氣,慢慢打開窯門,一股熱浪撲麵而來。等熱氣散了些,大家一看,代水泥雖說沒完全燒焦,可還是軟塌塌的,一捏就變形。
張誌成拿起一塊,仔細查看後說:“鐵礦石比例降了些,可火候還是高了,材料沒充分反應,看來還得接著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