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聽出年輕人的言外之意。
李公緒會嚴格遵循李道彥定下的規矩,錦麟李氏往後會堅持耕讀傳家造福桑梓,同時儘可能配合朝廷的大政方針,譬如這兩年對各項新政的支持。除此之外,李家子弟不可貪戀權勢地位,哪怕這會導致李家門楣下墜,亦不會有任何遲疑。
一念及此,陸沉輕歎道:“何至於此。”
李公緒坦然道:“先生,這是李家應得的教訓。”
陸沉搖頭道:“要贖罪不一定非得這般自苦,為朝廷效力難道不能贖罪?你這一路北上想必看到了人間百態,理當知道新政是真心為百姓著想,你身為我的弟子,難道不應該主動站出來扛起職責?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先生有事……”
“弟子服其勞。”
李公緒接過話頭,然後為難道:“隻是祖考有命,弟子不敢不遵。”
“罷了,此事容後再議。”
陸沉擺擺手,話鋒一轉道:“方才你說老相爺特地提到一個時間點,那就是我包攬軍政大權之前,你不得離開錦麟縣一步,這句話有什麼講究?”
這一刻他的眼神中凝聚起幾點鋒芒。
當陸沉真的有望踏出那一步時,錦麟李氏如果選擇站隊,答案隻有兩種。
李公緒這幾年接連遭遇變故,心性磨礪得頗為沉穩,即便是麵對他此生第二敬服的先生,依舊不急不緩地說道:“祖考素知先生胸懷天下,無論抗擊景國還是經世濟民,先生都會不遺餘力。這兩年先生殺的人確實很多,但是他們該殺,無論貪官汙吏還是豪強匪盜,這些人死不足惜。但是當先生總覽大權,必然會引起很多人的抵觸和反抗。從先生所處的立場來說,或許他們也該殺,不殺不足以鏟平阻礙,但是——”
說到這裡他微微停頓,迎著陸沉的注視,勇敢地問道:“先生,薛相該殺嗎?”
陸沉緩緩道:“我不會殺薛南亭,但他若是一心尋死,我亦無法阻止。”
李公緒默然。
陸沉繼續說道:“你說的沒錯,薛南亭不該死,即便他默許薛若穀在私下裡攪動風雲,他依舊不該死。不談高宗皇帝在世時,薛南亭堪稱無私的奉獻和付出,單說前兩年我能在江北屢戰屢勝,便離不開中樞對後勤的傾力支持。即便薛南亭一直很忌憚我,但他在公事上從未懈怠,甚至今年對新政也稱得上儘力而為。或許他不及李老相爺見微知著,但他至少儘到了一位宰相的本分。”
李公緒問道:“那麼先生知道薛相會如何做嗎?”
陸沉淡淡道:“我無法斷定,不過大抵能猜到一些,以他的性情應該會走決然之路,在一個大庭廣眾的場合,以宰相之血喚起天下忠君之人的決心,這樣或許會讓我投鼠忌器。”
李公緒黯然道:“祖考亦是如此說,薛相如果確認無法阻止先生,一定會舍身成仁。”
陸沉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沉默片刻後問道:“所以老相爺給你留下的最後一條遺命,是讓你動用他這輩子積攢的香火情,對我發動致命一擊,而你此番特地相見,是想最後見我一麵?”
“不。”
李公緒搖頭,然後懇切地說道:“先生,當世沒人能對您造成致命的傷害,縱然祖考仍舊在世也辦不到。祖考為官四十餘載,執掌權柄十六年,確實積攢了很多香火情,也有不少願意為他舍命的親信和至交,但是祖考始終認為今日的先生已經毫無破綻。即便弟子動用祖考留下來的所有後手,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讓大齊陷入內亂不休的戰火之中。”
陸沉靜靜地等待著。
李公緒繼續說道:“先生,弟子此行便是奉祖考最後一條遺命,將他一輩子積攢的所有人脈和後手,全部交給先生。弟子會以錦麟李氏家主的身份,為先生奔走各處,哪怕不能保證那些人都願意替先生效命,至少不會有人堅持與先生為敵。”
雖然已經有了預感,當李公緒真的說出這番話,陸沉不禁一時恍惚。
其實從目前的局勢來看,他並非會完全受製於那位老人的後手,對方也清楚這一點。
陸沉隻是沒有想到,李道彥會如此堅定地選擇站在他這一邊。
究竟是什麼促使他做出這樣的選擇?
迎著陸沉不解的目光,李公緒輕聲說道:“祖考讓弟子轉告先生,王朝更替自古皆然,非人力可以逆轉,與其讓那麼多忠貞之士徒然送命,不若讓他一人背負貳臣之名,縱然青史之上罵名累累,亦好過讓大齊二十年來從苦難中磨礪而出的菁華喪於自相殘殺,如此何其令人扼腕。”
“祖考還說,希望先生不忘青雲之誌,不負黎民蒼生,善待這片土地上的淳樸子民。”
“若先生能做到這一步,他在九泉之下足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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