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初瓏一怔,繼而雙頰染紅,很沒有殺傷力地瞪了他一眼。
林溪則直接扭頭就走,隻留下乾脆利落的兩個字。
“沒空!”
看著她瀟灑的背影,陸沉麵露笑意,眼裡卻有幾分悵惘。
時至三月,不能再繼續拖下去了。
……
承平坊,臨泉宮。
臨窗一抹慵懶的身影,獨自沉思。
窗外春色將闌,紅英漸落。
當那熟悉的腳步聲傳入耳中,她不由得扭頭望去,明眸中滿是驚喜。
在那次互訴衷腸之後,今日是陸沉第三次來到臨泉宮,頻率自然不算高,因此並未引起朝野上下的物議。
寧淑婉起身相迎,陸沉順勢牽著她的手,兩人來到榻邊坐下。
陸沉當先說道:“前幾天河東巡撫上折稟告,確山縣的相王府和李氏宗廟已經竣工,昨日許佐和陳循等人進言,臨泉宮這邊應該擇日啟程前往封地,我已經允了。”
他定定地看著寧淑婉。
原本以為她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不說惶然失措,至少也會黯然神傷,然而陸沉看見的是一張略施脂粉清雅淡然的笑顏,沒有絲毫沉鬱之意。
似是知道陸沉心中所想,寧淑婉道:“我若哭哭啼啼,隻怕你又會頭疼。”
陸沉坦然道:“確實沒想到你會這般淡然。”
“人活於世,萬般煩惱皆因貪念,知足才能常樂。”
寧淑婉反握著他的手,徐徐道:“於我而言,前半生大抵是不由己三個字,但也談不上自怨自艾,因為這就是我的命運,儘可能努力做到最好便可,實在力不能及也無法強求。我並不諱言,起初我想保住李家的皇位,但若是一定要我選,我隻希望活著的人能繼續安穩地活著,好在我沒有看錯人。”
這半年來她過得十分舒心,李道明老老實實地讀書求學,兩位老太後也漸漸接受了現實不再鬨騰,至於那位苟活的李宗簡——陸沉當然不會允許他來她麵前礙眼。
雖然相聚次數很少,但她知道陸沉心裡有她,如此便已足夠。
陸沉明白她的心思,因此不再提出讓她留下來,隻溫言道:“餘慶府和京畿相距不遠。”
寧淑婉莞爾道:“真是昏君。”
“昏君?”
“難道不是?”
寧淑婉自然不怕他,饒有興致地問道:“你實話告訴我,那年在卓園可曾猶豫過?”
這個問題將陸沉拉回四年前的冬天。
在她帶著酒意傾倒之時,他極為謹慎地扶住她的手腕,此外沒有任何冒昧的動作,而在她將要往前一步的時候,他果斷地表明態度。
些許旖旎,就此消散。
如今寧淑婉舊事重提,陸沉仔細想了想,緩緩道:“若說一點都不曾動心,那肯定是假的,但是我知道一個簡單的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一貫聰慧、冷靜且睿智的太後娘娘,僅僅因為多喝了兩杯綿酒,便一反常態投懷送抱,我怕我會牡丹花下死。”
“誰對你投懷送抱了?”
寧淑婉在他胸口輕輕錘了一記。
陸沉便模仿起當時她的眼神,那種眼波盈盈的神態堪稱惟妙惟肖。
寧淑婉又羞又氣,最終伏在他肩上笑了起來。
“堂堂皇帝陛下,就知道作怪欺負人。”
寧淑婉好不容易止住笑,臉紅紅地白了陸沉一眼。
陸沉從容受之,一本正經地問道:“那你呢?”
“嗯?”
“當時你除了想要用這種羈絆困住我之外,可曾有過彆的念想?”
“不告訴你。”
寧淑婉坐直身體,攏了攏鬢邊略微散亂的青絲,輕聲道:“其實我知道即便真的發生了一些事情,這層羈絆也困不住你,隻是我總得嘗試和努力,萬一出現轉機呢?當然,你比我想象得更加理智,當時我便知道事不可為,於是做出了決定。”
“話說回來,這幾年我心裡確實有個疑問。”
陸沉定定地看著她,誠懇地問道:“淑婉,為何你從始至終沒有想過殺了我?”
寧淑婉平靜地回道:“如果殺了你能解決問題,我肯定會想方設法試一試,但是這樣有用嗎?退一萬步說,即便你真的疏忽大意,我能成功殺死你,然後要如何收拾那個爛攤子呢?你死了,蕭望之絕對不會站在李家這一邊,數十萬大軍分崩離析各自為戰,大江南北生靈塗炭,更不必說當時景國還在,最後說不定會讓景廉人卷土重來撿個便宜。”
陸沉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我不能再給景廉人這個機會,這是底線。”
寧淑婉繼續說道:“我一開始當然不願意讓權,也用了很多算計和手段,隻是都被你從容化解,最後除了刀兵相見已無它法,可是連厲天潤在臨終前都選擇了你,連李道彥都將盛世之願寄托在你身上,我這樣一個後宮婦人又能如何?不是不想,實不能也。”
時至今日,她終於可以坦然麵對那些過往。
她不知道千百年後的史書會如何記錄這段故事,亦不知後人會如何評說她這位主動讓位交權的末代太後,她隻知道自己已經竭儘所能,最後隻是不願讓那些忠貞之士為了李家的皇位白白送死。
若是因此得到萬世罵名,她也不會後悔。
見陸沉欲言又止,寧淑婉略作解釋道:“其實我也想離開京城去外麵看看,這幾年各地應該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很想親眼看一看百姓們的生活有沒有變得更好。”
陸沉道:“應該不會讓你失望。”
“我相信你。”
寧淑婉眼中浮現一抹向往,道:“希望你能不忘初心。”
“怎會忘呢?”
陸沉坦誠道:“等到大同十年,朝廷第一個十年計劃完成的時候,你會發現這人間真的不太一樣了。”
“十年……”
寧淑婉看著麵前男人意氣風發的神態,緩緩靠在他的肩頭,呢喃道:“到時候我都老了呢。”
陸沉搖頭道:“你如今看起來也才二十歲,十年後才三十歲。”
寧淑婉忍俊不禁道:“油嘴滑舌,彆忘了我比你還大一歲。”
“那以後喊你姐姐?”
“呸,不知羞。”
“淑婉,要不——”
寧淑婉稍稍用力握住他的手,打斷他的話頭道:“不要,我已是不潔之人,何必橫生事端?如今這樣便好,能夠偶爾與你見一次,平時守著道明安穩度日,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
陸沉默然。
寧淑婉仰頭看著他,微笑道:“知足常樂。”
陸沉在她微涼的唇上輕輕一吻。
寧淑婉素手輕抬,環住他的脖頸。
一夕溫存。
……
大同二年,三月十七。
前朝宗室在定北軍一部的護送下,前往北邊的河東行省餘慶府確山縣。
當朝首輔許佐率部分官員送至城外。
巍峨莊嚴的皇宮之中,大秦天子陸沉登臨高處,靜靜地眺望北方。
他手中握著一封泛著淡淡清香的信箋,上麵有半闕小令:
“袖底風煙吹骨透,已隔山河,休向人間守。縱許相逢春不壽,棠花吹滿垂楊牖。”
陸沉的視線落在信箋上,望著上麵嫻雅婉麗的字跡,仿佛看見她動人的笑顏。
後麵還有一句話,寥寥數語。
“國事為重,不在朝暮。若有重逢之日,願得見後半闕。”
陸沉不禁笑了起來,將這張信箋收入袖中,轉身走下高台,步伐沉穩一如往日。
天上白雲蒼蒼,人間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