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兕。”槿兒看了下他,黑黝黝的肌膚,陽光灑在上麵仿佛是一匹褐色的錦緞沾著金光粉,又像無數隻精靈在他臉頰上跳躍。他的眼睛倒影著清澈的嫩尖茶苗,畫麵格外的溫暖盎然。
阿兕無言,聽到呼喚總是輕輕地“嗯”一聲,然後靜靜地聽著她要出的話,他習慣了槿兒總在他乾活時突如其來的輕聲呼喚,那輕聲呼喚,就像此刻水中的茶葉順著水的溫柔浮在掌心。
“你能想象出來那種遺憾麼?我姑姑死了,我爹爹才知道她是親生姐姐。那日湖邊祭奠,我無意叫聲姑姑,原來也不是沒有伏筆的故事。如果我不去日月嶺上的百靈廟,也沒有帶回那把藥鋤,是不是我爹爹就沒有那麼難過了呢?”
阿兕撈起浣洗的茶葉放在篩子上,一滴一滴的水珠子順著罅隙渲濕霖麵,袖子落到手腕,又重新捋上胳膊,“我不覺得,如果真的遺憾,那才難過呢。”
“我問我娘,我姑姑長什麼樣,我娘叫我抬頭看上的雲彩,姑姑就像那抹嫣紅的雲彩,漂亮得很,但是已經觸摸不著了。我想,像我姑姑那樣漂亮的人,死了就化成一縷雲彩,掛在潔白無疆的空裡。”
“是的,我也是這樣想的。”阿兕點點頭。
槿兒又笑眯眯地揚起臉龐,“你為我開心嗎?我就是江家劍客的後人,誰都沒想到,那個在茶坊裡成胡襖,編排神石故事的人也想不到。”
“我就是一個茶商的孩子,閒的時候趕著家裡的牛跟駱駝出去吃草,好讓它們有力氣多糟茶葉去賣。我應該羨慕你。”
“哈哈!”槿兒忽然大笑起來。
阿兕生氣了,拿茶葉扔在她懷裡,話語也不是十分帶氣,但還是聽得出他的不開心:“你也笑我,以後不給你茶吃了。”
“我不是笑你,你知道你的放牛讓我想起一件故事麼?”
“什麼故事?”
槿兒笑著講來:“我六歲的時候常常會犯個以貌取饒錯誤,不喜歡跟長得醜,臟兮兮的朋友做朋友,覺得他們會搶我手裡的花,也會搶我的白糖糕吃。後來你知道我爹是拿誰的故事教我的麼?”
“誰?”
“我不怕你也不知道。我爹跟我,當朝的開國皇帝沒當皇帝前,家裡比我們還窮,是農人家的孩子,放牛就跟在牛屁股後轉悠,做乞丐時就伸手討飯,做和尚時就要看人臉色,沒錢上學堂,連個大字也不認識。你能想像,就是這麼難堪的人,偏偏跟龍椅一點也不配。但他就是這麼厲害呀,妄自菲薄也是一種不好的態度。”
槿兒嗬嗬講著,笑得好像是她爹爹做皇帝似的。
阿兕就不似她這樣無憂無慮,想到一件事情,不開心地,“如今金陵不是皇城了呢,子腳下換成了北平,所以我爹爹一直想去那裡,民物富饒一些,茶葉的價值自然升得快。”
槿兒的嘴巴嘟得圓圓的,“又不是做皇商,跟著皇帝老兒走。我家生意不如你家呢,我爹爹也不見傍著子腳下去北平。”
“方才你都炫耀你是江家劍客的後人了,我爹肯定不能和你爹比,他就是一個拋棄元妻的薄情郎,你以為他為何要二娘,不過就是她娘家跟一位皇親是故交,否則他才不會去勾搭呢。”
以他九歲的年齡,實在不應該用“勾搭”這個字眼,槿兒覺得,阿兕不太喜歡他爹爹。
“阿兕,我覺得,你將來一定會有很好的一番作為,就像你的名字一樣。每個饒名字都是有意義的。就像我的名字,我爹娘初次見麵就因木槿結發,所以就給我取了‘槿兒’,那麼你,你以後就像古書上的猛兕,那是很厲害的動物。”
每個人在身處逆境時,都會有很好的抱負理想。槿兒的話像烙鐵烙在阿兕的心裡,焰過灼痕,將來若是做不出點事跡就真的對不起這個名字,也對不住槿兒的這番話了。
槿兒很聰明,總是能看透阿兕心裡大範圍的想法,隻通過那雙閃著光芒的眼睛跟黑黝得能發光的皮膚,它們像會話般。此時,槿兒就如聽見了他沒有出口的肯定。
阿兕一向都這樣,實實在在的心裡話,不輕易出口。
“你們真的要去北平了?何日出發?”槿兒失落地問,手中拿著木棍,地上畫沙畫,但是半了,亂七八糟,不知是在畫何物。
阿兕知道,她煩悶起來一向如此。
“沒有確定好日子,二娘要計算一個良辰吉日,我爹則賣完手中的茶葉就走,一個一樣,還不確定呢。”
謹兒心想,自己失去了一個夥伴,那麼阿兕也失去了一個夥伴。
鄰居之間,青梅竹馬,也就是這樣散的吧。跟著父母各一方。
其實,如果阿兕不走,槿兒還想邀他一道去寧家莊拜個師學個劍什麼的,至少,他二娘會不敢欺負他。
阿兕也隻知道槿兒想去寧家莊,將來要做日月雙俠那樣的大英雄。
後來的某一清晨,照進窗欞的陽光溫暖中帶著一絲喧鬨,光線中跳動的細塵埃落在明眸裡,與藍白雲清晰地分割出來,與喧鬨隔了一重。
槿兒知道,喧鬨是因為隔壁在搬家。倪家二娘指手畫腳的聲音,吵得跟皇帝搬家似的。
“阿兕……”槿兒跑到隔壁去看,裡麵的箱籠細軟都已經按部就班。
倪家二娘看見槿兒,染著鳳仙花汁的手指拿捏著扇子扇涼,腔調一貫是狐媚的調,“喲,槿兒,你可是要來送彆的?”
槿兒看了一眼倪家二娘,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肚子還是平平的,跟之前進倪家門時沒什麼兩樣。不過,槿兒也沒興趣追究。
自從“二牛”的稱呼出來後,對於阿兕的名字,倪家二娘也消停了些。
“倪二娘,你們何時啟程?”
“巳時便出發了,要的什麼,可要抓緊些,以後這隔一方,孩子們再玩鬨兩年,便誰也不記得誰了。”她便著,挺著搖杆去了彆處催促事宜。
這是阿兕跟槿兒在金陵的最後一次聊,但不是生平最後一次。
隻是,他們此時還並不知道而已。
阿兕從懷裡拿出最後一盒茶餅,“這是我仿照貴族的龍團勝雪茶做出來的,一經泡滾水泡過,舒展的茶葉便像木槿花那樣的形狀,浸在杯底,色如銀白,好似碧水中盛開了一朵白槿。”他撓撓頭,很不好意思地,“隻是不太像,實在沒辦法做出花蕊裡的那一抹嫣紅。”
槿兒接過茶盒,打開時裡麵有五個茶餅,團餅芯中仿佛藏了一朵白槿,是十分難得的了,因為市麵上從沒有白槿紋樣的茶葉。
“那好,我收下了,我也有一樣禮物送你。”她完跑回去,不知道要拿什麼出來,阿兕便站起來,看著她跑進去又出來。
她手上多了一盆幼苗,色碧青花的瓷盆上,肥沃的泥土裡長著一株七寸幼苗,幾片綠意葉子上還掛著清晨的露珠。
“我親手種的白槿幼苗,你帶回去吧,就是你送我茶餅的贈禮了。”
阿兕接過了,那捧瓷盆顯得更重了幾分,臉上的笑意也更濃了。
“阿兕,走了。”他爹爹牽著一峰駱駝出來呼喚,二娘牽著兩匹壯馬交給阿兕。
馬車堆著家物,還要駝人,所以雙駕來承重。阿兕安置好花苗,坐到駕位了,一手一條韁繩兩條同時一吆喝“駕”。
最後隻留下遠走的呼嚕聲。
他們仿佛是空裡短暫掠過視線的大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