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三月十四日、申時、長安城平康坊附近】
送彆了毛嬌嬌之後,胡依依離了翠雲樓,遂恢複了本來麵目,與舒恨天、朱無能一道回府。
路上,胡依依與舒恨天說起今日偶遇的陸火離,各自心中都不勝感慨。
舒恨天歎道:“我的老姐姐,想不到二哥多年未見,武功竟精進如斯!你說的沒錯,我們兄弟姐妹十一個人,加起來恐怕也及不了他一人啊!”
胡依依心下兀自在回想著方才於得月樓的所見。當時陸火離獨自起身離去,也許是他心中難受,臨走時隻是劍光一閃,便已將那酒樓木梯的一段扶手削去了一角。而更離奇的是,他走後身前腳下,竟而會留下一層淡淡的冰霜。以此可見,她二弟所修煉的冰霜劍氣,實已修煉至登峰造極之境,幾可隨心而發。他隻需心中一動,體內的那一股冰霜劍氣便能由指間噴薄而發,逆轉陰陽、凝冰化雪。倘若那陸火離不是在酒樓中,而是戰陣之前,真正地催動他體內的冰霜劍氣,全力禦敵,對手將如何應對?
想到此處,胡依依也不禁感歎道:“想不到隻是二十年沒見,二弟的冰霜劍氣已修煉至如此可怕的境地!看來,二弟說的沒錯,我們十二人中,每人雖各有一技,然若論真正的功夫,還是二弟這‘殺人之技’來得最是厲害!”
舒恨天卻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道:“老姐姐,話可也不能這麼說!二哥這‘殺人之技’雖然厲害,但也不能當飯吃不是?今日若沒有我老舒的‘空空之技’,他哪來的銀子嘗到這乾國最好喝的美酒?!”
胡依依白了舒恨天一眼,心道就你能!彆人是“有錢便稱大爺”,隻需有錢就能一個個膽氣如牛,可今日你隻是瞧了九妹一眼,瞧把你給嚇得!今日若非我在場,你小舒怕是早已爬到了房梁上,飛身遁走了!膽量如是之小,你小舒就算偷來一座金山,又有什麼用?……
誠如胡依依所想,在他們兄弟姐妹十二個人中,以舒恨天的修為最淺,僅僅才八百年的道行。是以舒恨天武藝雖雜,卻樣樣不精,看書雖廣,卻一知半解,到頭來,他真正得意的,便是與生俱來的“妙手空空之術”。隻要是他舒恨天想偷之物,這世上就沒有他偷不來的。
然而,舒恨天偷儘天下錢財,卻偏偏過不慣富貴豪奢、揮霍無度的日子。按理來說,依照舒恨天的本事,他就算想過帝皇這樣的生活,也是輕而易舉。然而他卻偏偏喜歡遊蕩於江湖各地,又尤其喜愛潛藏在偏僻的犄角旮落中。有時他甚而會喬裝成乞丐,可憐兮兮地向行人乞食。若有心善之人向他慷慨施舍,他當即會還返給對方幾張千兩的銀票。若有那些為富不仁的商賈大戶,見了他連一個銅板也不願施舍,他又往往會跟蹤那些富戶,深夜潛入對方宅中,將他家的銀兩,偷得一乾二淨!
有了這“妙手空空之術”,金銀錢財對於舒恨天來說,當真是如糞土一般。他時常深夜潛入大戶宅中,偷得數萬兩銀票,又隨即兌換成散銀,四處散發給那些流民乞丐。倒也並非是他對那些流民乞丐有多可憐,純粹是那些銀票對於舒恨天而言,完全是如同廢紙一般。他原本就用不上,又何須如同那些富家翁一般,苦苦守著一堆金山,到死還不肯放手?
是以,在去年中秋之時,舒恨天千裡趕到杭州府來搭救胡依依。當時,他便將自己打扮成了一個老年乞丐,混在雲州府烏程縣的“聚英樓”內。見了徐恪與朱無能來到之後,他便偷偷摸摸爬到徐恪的桌子下方去拉動徐恪的褲腿……當時他這樣做,一半是他想試探徐恪的品性,另一半亦是他習慣使然。
不過,今日舒恨天與胡依依一道住在徐府之內,他這“妙手空空之術”可委實是幫了他一個大忙。長安城號稱是神洲第一大城,人口最多,商賈最眾,城內最是繁華,也最是一個消金化銀之地。若非有錢之人,在這樣一座繁華旖旎的大城中生活,那當真是寸步難行。更何況,自朱無能被徐恪帶來之後,徐恪因自己公務繁忙,便將二弟委托給了舒恨天照料。這朱無能彆的樣樣不行,唯獨吃的他是最行。每日隻要一有空閒,朱無能便是吃不離口、食不離手。若非舒恨天的“妙手空空之術”,恐怕以徐恪這區區俸銀,就算皇帝對他格外關照,全都如數發放,他也早已被朱無能給吃的破產了!
同樣,以陸火離蕭國國師之尊,在得月樓內亦隻能在一樓大堂中就座,每次用膳,也不過點三五盤菜肴,要一壺五年陳的“汾陽醉”而已。隻因他輕裝簡從而來,身上所帶銀兩不多,以得月樓的酒價而言,他唯一能喝得起的,也就五年陳的汾陽了。他來到長安之後,四處流連忘返,感歎京城繁華之餘,也最喜到這得月樓用膳,然則,他每次到店之後,點菜之時恰還得精打細算。今日“寥秋閣”的這場午宴,若非舒恨天以“妙手空空之技”得來的銀兩,他又如何能這般暢飲美酒,大快朵頤?
是以,陸火離雖然心中不屑,然當時亦不得不承認,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殺人之技”也好,“空空之技”也罷,都是各有所用,隻是分場合而已。當真到了過日子的時候,十二弟的“妙手空空之技”卻比他“殺人之技”來得實用多了。
事實上,他們兄弟姐妹十二個人,人人都有一種天生技能。排行第九的“和合金仙”毛嬌嬌,她修習的雖是“和合大法”,然她天生技能卻是“隱身之技”。她非但輕功高超,縱躍於樹梢城牆如履平地,潛藏的手段更是一流,是以長安城以李義為首的“京城審案團”,忙乎了大半個月,卻是連毛嬌嬌的一根貓毛都未曾尋到。
而排行老大的“碧波仙子”胡依依,雖修習的是醫術,但她天生的技能卻是“幻化之技”。隻要不是道法高深之人,胡依依隻消略施法術,便能在他們麵前幻化出各種形狀。半個時辰前,胡依依帶著毛嬌嬌進到翠雲樓中,那老鴇就將胡依依看作了是一個逃難而來的老漢。
此刻,胡依依又從懷中掏出了那五張一百兩的銀票,交到了舒恨天的手裡,打趣道:
“小舒,這是你九姐的‘賣身錢’,你可得藏好嘍!”
舒恨天鄭重取過那五張銀票,放入懷中,仿佛他此刻懷中所藏的恰是五十萬兩銀票一般,他拍了拍胸脯,歎道:
“不容易呀!我認識老九八百年啦!直到今天,才從她身上拿到點好處,而且,足足有五百兩呐!”
言罷,舒恨天竟又再次取出了胡依依遞給他的那五張百兩銀票,仔細端詳了半響,這才重新放回懷中,隻見他不無傷感地言道:
“可憐的老九,攏共才賣了五百兩銀子,咳!這五張銀票,我無論如何都得好好藏著!”
舒恨天此時臉上的神情,仿佛那五張銀票,就代表著毛嬌嬌的全部性命一般。
他都差點忘了,剛才他們一行五人,隻是在得月樓雅間的一場花費,便已是兩千兩銀子。
此時他再看朱無能,隻見那夯貨不時砸吧著一張大嘴,一雙肥厚的耳朵不斷搖晃著,一個肥大的身軀緩緩地跟在他們後麵行走,這兩千兩銀子的花費,終於讓朱無能吃飽喝足,無話可說。
……
三人說說笑笑,一路往西而行,信步間,便已到了長安西市口。這長安的西市雖不如東市熱鬨,但裡麵的商鋪店家也是應有儘有,更難得的是,較之於東市麵向大眾而言,西市裡販賣的貨物,更多的是尋常人難得一見的“奇珍異寶”。雖然,那些“奇珍異寶”多半也是商販們偽裝之物。
此刻已是申牌時分,已近下值之時,西市中雖往來行人不斷,也已漸漸稀少。胡依依難得出門一趟,此刻心情甚好,便東走走、西看看,隻覺這座京城的確是熱鬨好玩,許多店鋪中的貨品,枉她已活了一千二百六十多年,兀自未曾見過。
然則,胡依依看歸看,手中銀兩也是不愁,她卻沒有半點想要購買的意願。她見大街上不時有行人歸家,抬頭又見日色偏西,心道小無病隻消半個時辰便會到家,我可得早些回去準備晚膳了。
於是,胡依依加快腳步,便帶著舒恨天、朱無能往自家醴泉坊的方向大步而行,待得她將出西市之時,驀地見街頭上竟仰麵躺臥著一個乞丐。
長安城內乞丐雖多,然京兆府衙有明令,東西兩市、繁華街口,乞丐一律不得走動,若一經發現,立時抓入衙門問罪。此刻,這西市的街口是何等繁華的路口,來往商旅絡繹不絕,商販叫賣之聲亦充斥於耳,在大街上竟出現這樣一個仰麵躺臥著的乞丐,還兀自呼呼大睡,這景象怎能不令胡依依嘖嘖稱奇?
“小舒,你看,這裡怎麼會有一個乞丐?”胡依依手指著躺臥在地的那人,向舒恨天問道。
舒恨天原本並未留心,他隻顧著與朱無能打趣,一會兒摸摸他的肚皮,問他吃飽了沒有;一會兒又拍拍他的粗腿,催促他快些走路,此刻見胡依依相問,便循聲望去,隻見地上躺著一個蓬頭垢麵,衣衫邋遢的乞丐,隨即道:
“老姐姐,去年一整年乾國大旱,多少人餓死了?沒餓死的也隻能跑到這長安來討口飯吃,這裡躺著一個乞丐,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咳!……”胡依依歎了一口氣,道:
“我瞧他也怪可憐的,這一身衣服已不知多久沒洗,還有他臉上的胡子頭發,都快分不清了,小舒,你給他一些銀兩吧!”
舒恨天搖了搖頭,心道,長安城內不知有幾千個乞丐呢?你都施舍得過來麼?不過,他知這位大姐一向心地善良,最見不得那些弱小無助之人受苦,是以便欲從腰間的兜囊內去掏一些碎銀出來。
不想,舒恨天掏了半天,卻連半兩碎銀也未能找到。原來,他一向大手大腳慣了,一旦給出去的銀票,他從不讓店小二找零。是以,長安城內幾乎所有酒樓的跑堂,均已知這“舒大人”豪闊之名。今日他出門照例帶了兩千兩銀票,隻是,方才得月樓他一場宴請,為顯他出手氣派,他叫了滿滿一大桌山珍,又買下了一整壇四十年陳的“汾陽醉”,竟已將他手中銀兩花光。
“老姐姐,不巧,我的銀兩都花在方才得月樓中宴請二哥他們了!”舒恨天攤攤手,有些難為情道。
“我不是剛剛給了你五張銀票麼?”胡依依問道。
舒恨天忙擺手道:“那可不成!那五張銀票可是老九的‘賣身錢’,我要好生藏著的!”
“哎呀!”胡依依不耐煩道:“銀票有什麼好藏的?!那都是些最為汙穢之物!更何況九妹這個惹禍精,翠雲樓的老鴇能將她要進去,我謝她還來不及呢,我要她家的銀票作甚?!”
胡依依的意思,是那五張銀票都出自青樓,能有一張是清清白白的麼?也不知那翠雲樓是通過什麼法子每日賺取這大把的銀票,她自然是嫌棄它們不太乾淨,此刻,用它們周濟乞丐,那是最合適不過。
隻是,舒恨天卻不這麼想,他覺得,用“賣了毛嬌嬌”換來的錢,卻隨意送給一個乞丐,這似乎不太合情理。然則,他見胡依依堅持要給,也隻得從懷中取出那一疊銀票,猶豫了半響,從中抽出了一張百兩的銀票。他心道,這一百兩銀子若省著點用,夠這個乞丐吃十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