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喬坐下後難得晃神了一下,隨即搖頭感慨“傳言不虛,張公果然是禮賢下士,素能得人,連在下這麼一個從未入眼的年輕書生都能這般妥當……其實,若非如此,黜龍幫外圍上下也不會拚了命的要救張公的……不瞞張公,連我之前也以為,河北的大兵團因為兵力差異和英國公的虎視眈眈必無作為;而河南的那支可用兵馬又會因為三心二意,不能渡河來救的。”
其餘所有人,以徐世英為首,紛紛舉手,居然是全都同意突圍。
“是……這時候就是賭,誰還能有什麼必然把握嗎?”
眾人都無話可說卻是迅速製定了一個簡易的計劃總綱……大部分都是之前早就想好的,他們被圍在這裡可不是吃乾飯。
“從哪裡突圍?”張行繼續來問。
“這是個陷阱。”張行繼續。
“就這麼近,談什麼辛苦?”房玄喬繼續立在帳門內笑道。“隻是張公,黜龍幫之精華已經被困在這裡半月,堪稱山窮水儘,我今日到底是來議和的,算是帶了一條生路,如何連起身迎一迎都無呢?平素大家都說,張首席禮賢下士,人儘皆知,怎麼到了我這裡,反而無禮?”
張行點點頭,沒有去問為什麼王臣廓不行,房玄喬也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是當然的,被圍住這裡,說是穩如紅山,其實誰都知道糧草耗儘後的淒慘,所有人也都隨著時間流逝而越來越緊繃……這些天,便是主動紮入包圍圈的崔四郎都陷入到了明顯的焦躁不安中。
房玄喬本想起身行禮相送,但還未起身,對方就已經離開了。
“這兩人,還有之前的蘇靖方,可信嗎?”大頭領徐師仁小心來問。
“你先歇一歇,我去見一見其他人,然後與你說話。”張行霍然起身。
“萬事萬物以人為本。”張行收起笑意,就在榻上肅然以對。“好壞當然也要以人的受益、有害來做判定……而若是閣下想問這個人都是哪些人?當然是全天下所有人。”
“照這麼說,我也可以試著冰凍河麵,使浮橋定祝”張行認真回複。“可以把這個作為備循…真要是沒彆的主意,就從這裡賭……但是,如果可以說服馮無佚之外的人呢?”
“羅術也……”王五郎一時摸不著頭腦。
張行先對了一遍情報,然後來問“突圍不突圍?”
“謝總管讓我問首席,石頭城外的夜景漂亮不漂亮?江水涼快不涼快?”張公慎本與雄伯南閒聊,見到張行過來,趕緊起身來言。
“還是想親耳聽聽張公的言語。”
西北麵,正是羅術的駐地。
但回過頭來的白橫秋給出了清楚的解釋“不瞞你們,昨夜我不光是收到了東線西線兩份戰報,還收到了我那位堂兄的情報……有人告訴我,我那位堂兄根本沒有去東都,而是直接入關去關西了……我等不得了。”
“妖族巫族也是人……”
蘇靖方沉默片刻,給出答複“必然是正北麵馮府君那邊……”
“是。”
“今日英國公留下十一人,許下了四柱國、兩參軍、五將軍的前途……四柱國中,羅術之外,其餘三人皆是關隴名族之後;五將軍中,王臣廓之外,其餘四人也都是關隴名族之後。”房玄喬幽幽以對。“若我是羅術、王臣廓,非但不喜,反而要疑,隻覺得這是哄騙自己。”
張行聞言終於扔下書從榻上起身跳下,光著腳上前將來笑“禮賢下士,必有求於人,而我對房小先生沒有什麼可求的,換言之,我不會跟白橫秋這種人議和的,他也不會跟我議和的,這是其一;而房小先生本人呢,我雖然是第一次真切相見,卻早早從魏公與幾位房頭領那裡知道,閣下雅量高致,胸懷大義,這種人行事自有章法,絕不是區區禮節與什麼恩惠可以動搖的,這是其二……既如此,何必計較虛禮?”
“羅總管也是如此?”張行想了一想,認真來問。“白橫秋許了他什麼?公慎兄可曉得他心意?”
這就是蘇靖方的天賦了。
“北麵馮公那裡或許會網開一麵,河對岸東都軍大營說不得一觸即潰,既要賭,這兩處總是可以去的。”
看起來很有希望,但實際上有個巨大的坎……一旦在渡河時遭遇阻擊,很可能就是一敗塗地的結果。
“像我們這種閒人,總是要找些事情來打發時間的……張公,我剛剛見麵時便說了,我曾在紅山見過你,也聽了你的言語,也有些不大懂的地方。”房玄喬懇切來言。
“白橫秋自然許了他幽州之地,還有代郡,好像還有晉北,還有什麼北地自取,今日還許了一個柱國……但羅……羅總管之前便有些憤憤的樣子,今日隻見了一麵,卻覺得更是陰沉。”張公慎有一說一。“我來得晚,之前沒太在意,但想來,除了避戰之外,幽州剛剛奪權成功,他應該還憂慮此戰後自家被英國公用名義裹住,再不能自立的意思。”
“我覺得也是個陷阱。”蘇靖方依然回答乾脆。
“我的意思是,可以先去說一說,若成,就從羅術這裡走。”張行給出了自己的方案。“若不成,就渡河,從東都軍大營走1
眾人詫異一時,唯獨李定定定的看了對方一眼,麵上絲毫不吭,心中漸漸不安……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此人的話還能不能信。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張行認真來言。“其實,我一開始憤然殺張含造反時,的確想過天街踏破公卿骨,殺儘那些不把人當人的人,但是,心裡想歸心裡想,卻也曉得,真要做事,不能天然視某些人為仇讎的……因為當先一個,想要做事,就得要團結人,團結所有願意幫忙做事的人,若以出身來論,何談成事?所以,這才起名叫黜龍幫,用黜落的黜,而非鏟除的除。用的人也都五花八門……世族子弟、地方豪強、遊俠幫眾、販夫走卒,隻要願意來做事,願意為天下人做點好事,都可以收而納之。
張行點點頭“人儘皆知?”
“也是馮府君一意要議和?”
“能分兵嗎?”徐世英立即反問。“既然突圍,咱們便沒法子立陣了,而不立陣的話,我願意做偏師,領一個營先去北麵馮無佚或者河對麵東都軍那裡,把敵軍先敲起來,然後大部隊再行突圍……”
然而,這裡麵有兩個非常嚴肅的問題,首先是如何渡河不被發現?
七個營的兵馬,加上隨軍的文書參軍,還有少部分當時沒撤走的後勤人員,即便是去掉之前的戰鬥折損,加起來也有一萬多人,如何輕易渡河?怎麼可能不被一位大宗師發現?
這就足夠了,剩下的,就是做決斷了。
“如此說來,東都軍已經成囚徒了嗎?”
很多人都漸漸疑懼外麵的幫眾、地盤、軍隊會一哄而散,而自己這些人淪為死無葬身之地者。
“是吧。”
“當日紅山之會後,他有些不懂的地方,專來請教過張公。”
“黜龍幫不為惡,委實難得,便是我恩師懷通公都說,這次貴幫便是亡了,可因為行仁義而亡,將來這外麵圍著的一圈人裡麵,心裡總是要藏著根刺的。”房玄喬正色道。“更何況,眼下來看,曹林引司馬正入東都,天下大局都隨之而變,英國公已經沒了繼續持續作戰的底氣,貴幫怕是亡不了。”
細雨濛濛中,張行的東南方向,隔著一條清漳水,顯得有些肅殺和緊張的東都軍大營內,白橫秋立在雨中,望著河對岸的黜龍軍大營,忽然便是一聲歎氣
“希望這次打草驚蛇能成,讓黜龍幫儘快突圍。”
雄伯南之前便與張公慎有交流,此時聽得謝明鶴的預留已經與張行勾上,曉得可信,不由大喜,然後趕緊來言,卻是將北地、晉北將有接應的話給講了一遍。
張行嗤笑了一聲“已經要沒了……我估計明日就要殺馬了……柴火和草料倒是能多一日,主要是當日建營的時候動用大部隊運來了許多木料。”
隻不過……這不是還有第二個非常嚴肅的問題嗎?
哪來的伏龍印?!
所有人都知道他張三爺有伏龍印在手,幾萬人親眼看見的,全河北的軍閥圍了一圈天天勾心鬥角,十幾萬大軍擺爛空耗,就是為了這個……但他真沒有,而且還不敢告訴任何人他沒有。
這最起碼說明,今晚過去,不會被打死。
“前麵的事情就不說了,隻說蘇靖方來見張公,張公說的萬事如線如縷如波,而隻行好事,則天下事雖有起伏卻終算是揚起來,是也不是?”
真的是反反複複,之前是麵對張行,現在麵對白橫秋,哪個好惹?
“我也沒想到。”張行按著桌上那已經被翻舊的小說有一說一。“是我小看了李龍頭,更小瞧了幫內豪傑……不過,我倒是覺得這不是我禮賢下士能得人的緣故,而是黜龍幫沒有做什麼失人心的舉動,是黜龍幫能得人。”
“是有這事……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嗎?”
當然,受欺負歸受欺負,蘇靖方還是很尊敬自家老師的。
房玄喬認真聽完,點點頭,複又搖頭“不瞞張公,我其實還有些疑問,但當今日今時,是不該喋喋不休的,問這個話,能得到張公一個回複,就已經很好了……之前張公之前問的事情,我也可以回複了……我覺得,北麵馮公那裡和對岸東都軍那裡,不是不能走,真到不得不走的時候,賭一把是可行的,但這兩者都有陷阱的嫌疑,若能開辟出一個新的出路,那自然更好1
這都隱隱有陽謀的感覺了。
張行自然高興,便繼續站著來問張公慎“那敢問張將軍,清漳水這邊,幾處大營,哪裡最薄弱?”
張行心中微動,卻沒有吭聲。
“是。”
房玄喬似乎想要作答,但不知道為什麼,其人伸出手來,作勢欲講的姿勢半路卡住,然後忽然問了一個彆的問題“張公,如今你寨中糧草、柴薪,尚有幾何?”
“幽州軍不好打吧?”張行嘴上質疑,麵上卻居然沒有半點異色。
所以,張行難得清醒,以至於有些後怕。
原來,張行見蘇靖方的地方居然是在梅花大營中心大營的邊緣地帶,身後便是一個巨大的馬廄,坐著的棚子便是存放鞍轡的地方……有些話不是蘇靖方該問的,不代表他不好奇。
“還有呢?”